涂天薰坚持不让赵多文送行,独自一人赶往华联大厦。
按照赵多文的说法,该大厦位于深南中路北侧,燕南路东,上面有大钟,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很容易辨认。国内各航空公司在那里设有售票处,每隔三十分钟便有民航大巴将乘客送去机场。如果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去那里乘机最为方便。
涂天薰记住赵多文的叮嘱,一出门便向南眺望,想尽快看到那钟楼。毕竟离得太远,又处于平地;再加街道上有树木、楼房等遮挡,望来望去,没有发现目标。
一个的哥见他提着旅行袋东张西望,主动停车问他是否去机场,他说只去华联大厦,的哥也很热情,一直把他载到大堂门口。没等见到大钟,就已到达目的地。他长长舒了口气,抬脚迈了进去。
果不其然,各家航空公司的营业台一字排开,热情的迎接着买票的旅客。
他来到西南航空公司的柜台前,非常走运,当天中午与晚上都有航班飞往重庆。他决定买中午的票,以减少些候机时间。
营业员递给他一张乘客登记表,就着柜台他开始填写:
国籍:中国;
乘客姓名:涂天薰;
职业:教师;
飞行目的地……
表格尚未填好,有人在后面拍他的肩膀,“嗨!涂老师,你这是上哪儿?”
回过头来,只见病房中结识的黄先生正冲着他微笑。那神态,分明浸透出喜悦;虽然穿着随意,并非西装革履,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远比在病房里显得精神、年轻。
涂天薰没想到会这么巧,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感慨:
“哎呀!怎么是你!黄先生,咱们又见面了。什么时候出的院?”
“你们走后,我就要求出院。没有你们,那医院实在没法呆。”
“你那病不要紧吧?”
“哦,没事儿。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说着,黄先生拍拍自己的胸脯。
“你也买机票?”
“哦,不,不,我随便看看。”黄先生回答得并不得体,大概他也意识到了,接着又解释:“没事时,出来转转,了解一下各地的航班,嘿嘿,以后如果出行,也就心中有数。”
“先生,您这张票还保留吗?”售票小姐打断他俩的话。
“不用留了。”黄先生果断地说。
涂天薰眼看已没法挽回,只好道歉:“小姐,不好意思。”
“不用客气,中午只剩这张。因是联网售票,如不保留,其他乘客就要了。”售票小姐彬彬有礼。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涂天薰放弃了尽快离开深圳的机会;他觉得柜台前也不是闲聊的地方。环顾四周,发现候车处设有一排椅子,也空着几个座位,就对黄先生说:“我们去那里坐一坐吧。”
“别在这里面坐了。水池边空气清新,到外边去吧。”黄先生边说边往外走。
涂天薰跟了出来:“黄先生,等一下,我先把今晚的机票买好。”
“不用,晚上很少人乘机,等会儿再买也不迟。”
涂天薰半信半疑地跟着黄先生,来到大厦前面的花园里。
一般进出华联大厦,无论是乘车,还是步行,总是顺着两侧的路道走,不必经过中间的绿化地带。
这是大厦的建筑前区,面向深南中路,视野甚为开阔。不仅花木扶疏,绿地如茵,而且中心设有漂亮的水池与现代雕塑。置身其间,你会觉得这是量身定制的珍贵绿洲。高高在上的大钟仿佛是公允的使者,安详地把一分一秒告诉人们,面对熙熙攘攘的行人与车流,不算温馨提醒,倒是能让你享受些宁静抚慰。
涂天薰走下门厅前的踏步,奔那水池而来,这时突然想起该看看大钟是啥样子。他转过身来,仰视而望,好家伙!这钟楼居然非常独特,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方方正正的楼身,拔地而起,黑色方形巨钟设在顶部,东西南北四面皆然,上无数字,凭点距与指针把时间表示得清清楚楚。三十来层白色塔楼衬着纯黑的钟面,色泽抢眼,对比强烈,没有繁杂的装饰,简洁明快,颇具视觉冲击力。
涂天薰很喜欢这种格调,认为有独特的美感。
再看看那水池,喷泉正洒出细密的水花,环绕着一尊现代雕塑。两个金色的三角金属架,边长不等,大小各异,上面排列着数十根弦线,在和煦的阳光下,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似空心风帆;似长桥斜拉钢缆;似竖琴;似箜篌,怎么联想都不过分。也许他是学音乐的,久久凝视着这抽象的作品,绕着水池欣赏,感到它不似琴弦胜似琴弦。
这自由的张力在和风中诉说着什么?是苦乐,是哀愁?是人生短暂的际遇……
黄先生见涂天薰对雕塑颇感兴趣,就在一旁打开了话匣子:
“涂老师,你好像很喜欢这类东西,你看那弦线代表什么?”
“是琴的总汇吧?”涂天薰想也没想,胸有成竹地说。
黄先生笑笑:“呵,没想到你这学者也会出错。”
“出错?不是琴是什么?黄先生,我看你的认识也不一定正确。哦,至少不能说服我。”
“那我们打个赌。如果我能说得你口服心服,你今天就一切听我的。”
面壁艺术的想象,本来就没有标准,只是看谁能言之有理。涂天薰心里没底,感觉自己处于下风,不得不咬文嚼字:“黄先生,你这‘一切’也涵盖得太宽泛了吧?”
“那咱们就事论事。如果你输了,你就答应我,今天不走了。”黄先生非常认真地下了战书。
涂天薰心想:我还不信邪,解读不了这现代艺术?大不了今晚去住招待所,半个月都过了,多呆一天有什么?
“黄先生,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儿?”涂天薰爽快应战。
“涂老师,你听好:这弦线代表纺织的经线和纬线。”黄先生郑重其事的宣布涂天薰判断失误。
涂天薰据理力争:“这没有典型意义。我要说成是旋转中的光芒又未尝不可?”
“那你大错特错!”
“何以见得?”
“这雕塑和后面的大厦应该是有某种联系吧?”
“对呀!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华联大厦是纺织工业部投资建设的。那弦线不会代表为你伴奏的琴弦吧?”
“当然。”涂天薰想了想,再作一次垂死的挣扎:“既然与纺织有关,那把它理解为金梭与银梭也讲得过去呀!”
“认输吧,涂老师。金梭与银梭织出的是什么线?”
……
黄先生的严密逻辑真够厉害,涂天薰理屈词穷,只好认输。
对于深圳的一切,涂天薰是那么陌生,在这一夜间崛起的新兴城市里,外地来客很难对那些著名建筑有所了解,他庆幸遇到黄先生这样的人,在和蔼与认真的交流中让他开了眼界。不过,作为失败者,免不了他又有些沮丧。
黄先生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笑嘻嘻地开导说:“涂老师,这都是闹着玩的。你不在深圳,自然不知道这类事情。其实,我来深圳也没几年,一切也都是道听途说,只不过是热抄热卖罢了。呵,别把它当回事儿。”
“没什么,错了就是错了。”涂天薰不知为什么,总是认死理。
黄先生见涂天薰没有走出阴影,就有意换个话题:
“涂老师,你在医院就说过,一定要到我那里去看一看。可现在要离开深圳了,也没给我一个电话?要不是今天在这里巧遇,恐怕这辈子是再也见不着了。”
涂天薰见黄先生说起这事就伤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思忖:看来他不只是喜欢我们的唱片,喜欢我们的歌声,在沧桑的阅历后边,他要诉说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爱与恨,还是往事不堪回首?不管怎么样,黄先生的心地是善良的。幸亏,自己并未信口开河,把说过的话当作儿戏。
的确,他和赵多文曾打过几次电话给黄先生,但都无人接听。后来,两人都认为电话号码有错而没再联络。
如今见到了这虔诚的老人,这是爱他们的歌声,爱得走火入魔的拥趸。他恨不得掏出心肝,表白自己的良知。
他深有感触地说:“黄先生,你留的电话号码不会错吧?我们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总是没人接。”
黄先生却说:“电话肯定是对的,大概你们来电话时,我恰巧出门儿了。”
果真如此吗?黄先生嘴上说得轻巧,可心里不知咽下了多少酸楚与悔恨。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弄糟的。如果他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说不定哪天早都联系上了。但他怕口头承诺靠不住,每天竟像赶上班时间一样,准点到菠蜜新村碰运气,直到始终未听到有人练声或歌唱,无法找到赵多文与涂天薰时,他才毅然改变思路,另辟蹊径。
随后,他决定不再走来走去,一心要学中大奖的彩民,死死只买一个号,坚定地守住渺茫又眇茫的幸运;他分析了涂天薰的出行路线,认准华联大厦是唯一生机。于是,他每天都来这里坚守要塞,祈福“兔子”撞树,见到朝思暮想的朋友。
他甚至还这样想:尽人事以听天命。如果经过努力,仍然碰不到他们买票或候机,那是命中注定,这辈子也就死心了。
功夫不负苦心人。当他突然发现涂天薰正在买票时,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情绪亢奋,几近失声。只好拍着涂天薰的肩膀,摸着实实在在的人,才逐渐缓过气来;他生怕涂天薰机票到手,为登机又匆忙离去。一听售票员问,竟快得像从喉咙里伸出手来阻止,那敏捷的决断,远远超越长者的迟钝。他是把整个身心浸泡于一种赌注,成不成,就这一锤子买卖。
让涂老师留下来吧!至少今天不要走。黄先生一边和涂天薰说着话,一边却在心里不断的祈求。
苍天是否有眼,是否真会同情这如痴如醉的老人,让他遂了心愿,谁敢打包票?
当然,黄先生也不会忘记真正的病友,他问涂天薰:“小赵还好吧?身体全复原了吗?什么时候又开始演唱呢?涂老师,你要不走该多好,你们的二重唱一定会受欢迎。”
“时过境迁,这几年没人写重唱了,就算我俩还在一起,也很难找到好歌,况且,我在教学,他在演出,再也不可能一起反复磨合。要不是知道他生病住医院,这次也不可能来深圳看他,现在,他差不多已康复,我也该回学校了。”涂天薰随后向黄(言情小说网:www.⑥⁹⑥⁹xs.Cc)先生建议:“我们在附近找个咖啡馆坐会儿吧,以便好乘飞机。”
黄先生一听非常紧张:“哎,不是说好今天不走吗?你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呢?”
“留下来也没有其他事情,咱们聊一下午还不够吗?”
“不,涂老师,你起码应该在我收藏的唱片上签个名。到我那里去吧。”
“签名?啊,应该,应该。”涂天薰想想,“我与你签完再走,这样该行吧?”
“涂老师,留下来吧。我有些珍贵的唱片你可以好好听一听。”黄先生破釜沉舟了。
这话立竿见影。学音乐的人,没有不喜欢这类东西的。涂天薰被吊起了胃口,他是个老唱片迷,从小听着父亲从河内等地带回来的唱片长大,尤其喜欢那些多声部的。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呢?”涂天薰反倒责怪起黄先生来了。接着他又坦诚地说:“要真有我没听过的,多呆两天也无所谓。”
黄先生这下来劲了,频频甩出重磅炸弹:
“苏军红旗歌舞团的听过吗?小白桦树歌舞团的听过吗?哦,还有……”
“有没有费多罗娃五姐妹的五重唱?”涂天薰点名叫响地问。
“你是说《伏尔加河小唱》吧?”黄先生不禁哼了起来:“朝霞刚升起东方,手风琴轻快地歌唱……”
“呀!你真有这张唱片?”涂天薰做梦也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赶紧催促黄先生:“咱们快走吧,还等什么?”
兴奋之极,涂天薰把旅行包从右手换到左手,穿过花园,疾步如飞朝深南中路走。黄先生跟在后面,他望着涂天薰那笔直的脊粱,宽阔的双肩,长长的颈项,不禁感慨于心:多可爱的青年人。
黄先生一边赞叹,一边大胆开着玩笑,只听他提高嗓门喊:“涂老师!你跑那么快,想要给我带路吗?”
涂天薰这才发现,自己高兴得有些过头,竟把黄先生甩在后边老远。他回过头来,站在原地等着:“带路?我哪有这个本事?我还不知你门朝东朝西呢?哦,黄先生,别笑我太冒失,从现在起,我一切听你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