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笔架山海拔178米,低得有些可爱。它与附近的莲花山一左一右,共同构筑起深圳市区的两叶绿肺,日夜轻松呼吸,让许多城市艳羡不已。
由于保留着原有生态系统的山林与水体,天然草地与人造景观相得益彰,辟为开放式公园以来,倍受市民钟爱。每天清晨与黄昏,休闲的人们三三两两,总用各色衣衫点缀着风景。
对《北宁山庄》来说,这山是得天独厚的屏障,也是生态住宅的灵魂。家家户户站在阳台上,都可以尽情眺望主次两峰,听那山雀啁啾,夏蝉鸣叫。谁都爱煞这眼皮子底下的绵绵绿意,不时也喜欢去那里走一走。
席叔与天薰上山时天已黑尽。
月光如水,从稠密的树叶间筛落下来,将乱石铺就的路面,变得光斑点点,疏密无序。随着山势抬高,在迂回曲折中,你会发现,尽管道路是新建的,原有的树木却保护得相当完好。走着走着,路中间冒出棵大树,居然长在石台上,道路绕着它,一分为二,过了此段,又合而为一。
天薰最喜欢这种因地制宜的设计,每到这时,他会驻足欣赏,赞美设计师的水准。
他问席叔:“这道路是那家公司作的?生态美与人工美结合得多么巧妙。”
“听说是香港人设计的,你看这小桥流水就不是典型的中国传统作法。”
“是啊,林壑清流不等于小桥、流水、人家。粗壮的方木柱桥,配上山涧里的鹅卵石,另有一番情趣。席叔,你真有福气,随时都能来这里散步。”
“嗨!你想得挺美。晚上人不多,清晨就大不一样。道路上全是人,有的全家出动,扶老携幼,提着马灯,一个追着一个往上爬,那种热闹劲儿,只当在赶集呢!”
“啊,路口不是有警示牌,严禁携带火种进山,怎么敢提马灯?”
“哎,哪是点火那种。现在什么时代了,那叫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停电宝。时髦吧?”
天薰不这么看,“这样一来,还呼吸什么新鲜空气?不等于集体爬楼梯吗?”
“不过,整个山林还是蛮不错的,空气清新提神,不愧天然氧吧。人们只在小道上挤,决不会往绿地上踩。要不,明天早上体验一把?”
“那就用不着了。明天有明天的去处,你不是早计划好了吗?”
“是啊,咱们去沙头角……”
席叔话未说完,木亭前的道路变成两条:
往左石级宽阔,斜靠山体逐级升高,容两人并行,路侧有地灯照明;往后石级又窄又陡,只容一人通过,羊肠小道钻入林中,崖边有铁链呵护。
“天薰,你选哪条路?”
“当然是亭后那条。看来,那正是导游图上的探趣小径。叔,寻点刺激怎么样?”
“好哇!我跟着你。”
“行吗?如果太危险,我还是重新选择吧。”天薰觉得没有顾及席叔的能力,显得有些担忧。
“不,只要你喜欢,我准行!跟着你走,没有问题。”
话虽如此,是福是祸实在难以预料。
这是一条勇敢者的道路,由于没有多少迂回曲折可走,可算登山捷径。但等待你的不仅是路面的陡峭与狭窄,它那些不规则的踏步,会迫使你从树枝下弯腰低头,拉着铁链艰难攀登。
青年人喜欢它,老年人往往望而生畏。
席叔以前从未走过这里。要不是为了天薰,今后也不会有这种选择。当然,既然选择了,也就不后悔。只见他跟在天薰后面,稳步而行。直路还不错,除了慢一点,倒也用不着步步为营。天薰不时回头看看,停下来等几步,保持好与席叔的距离。
到了最危险的转弯处,一侧是密林,一侧是沟壑,月光的冷竣,照得此地有些寒碜。若是踏空一步,后果不堪设想,不变厉鬼,也得变游魂。
猛地,天薰有种预感,席叔没有跟上。他本能地退回好几步,侧着身子,向席叔伸出了援助之手,“抓住我!叔,别往下看!”
正在无计可施的当儿,席叔已经手扶石阶,跪在地上难以启动。这突如其来的营救像及时春雨,浇在心头,格外来劲儿。席叔直起了腰板儿,抓着天薰站立起来,重又拾级而上……
奇怪!两人不约而同地感慨:这手不像在医院话别时那样,只有礼节,别无浪漫;这次有着亲切与绵密,热忱与爱怜。即使无声,颇能感到指尖细微的热流与脉搏同步加剧。是战胜困难的欢欣,还是心有灵犀的写真?是情是爱别去区分,只要两手相握,两心相通已经足够。
眼看这小径与登山石梯即将合并,对面已是人影憧憧,一切又才恢复平静。
到了笔架山的“笔架”处,这是山梁上的平地,所有的道路都交汇于此。
若不想登顶,小憩片刻,便可沿路下山;若要登顶,左边石级可至次峰,右边石级可去主峰;如果不想走回头路,也可在这里从环山公路走下去。
席叔没让天薰选择,径直带路往主峰走。
天薰好奇怪,他问席叔:“有两条路时你让我选,现在不是又有好几条路吗?我怎么不能选?”
“我知道你会选什么。想上主峰,对不对?”
天薰无话可说,笑嘻嘻地跟在席叔身后,“你怎么知道我想去主峰?”
“俗话说,‘久病成太医。’跟你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
“‘要站就站上云头,七十二峰你峰峰皆到!’我就喜欢这诗中的感觉。”天薰诗兴大发。
“‘要登就登上九霄,把美丽的天堂看个饱!’怎么样?我没念错吧?”
“呀!你也喜欢这诗?”天薰没想到,两人竟有如此相同的爱好。
到了峰顶,天薰有些失望。这里林木稀疏,中间好大一片露出了泥地,被挖成了大坑。他有些纳闷:这山顶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遭了天火,还是雷击?
“这里有点荒凉。听说要建观景台,树木都被移栽了。”席叔认真地解释。
“没建之前也该保护好一点呵,弄成这样,总觉得不舒服。”
“别老想这事儿!天薰,鸟瞰山下,你会得到些补偿。”
天薰走到崖边,拨开那些松针,发现临睡前的深圳格外美丽。崭新的城市平地拔起,一字排开。不见东西翼端,能辩前后首尾,静谧而不喧嚣,各式各样的建筑物,亮起美轮美奂的不夜眼睛。高速度、快节奏的生活,也不失车水马龙与歌舞升平。
“你看到《北宁山庄》吗?感觉怎么样?”席叔有些自豪地说。
“我还真没找到。在阳台上看这山一目了然,怎么在这里找那几栋高楼就吃力得很?”天薰边说边往近处找,茫茫夜色中,他终于发现了三个小灯笼,乖巧地挂在低空。
“哦,真没想到,它离主峰这么近。”天薰显得有些激动。
“你眼力真不错。我第一次来这里,找了半天才找到,哎,那还是大白天啊!看来,我不行,老啦!”
“叔,千万别这样说,你一点不老。《黄山松》记得那么清楚,我还不如你呢!”
山风吹拂,树影轻摇,面对满眼繁华,高天空旷,天薰嗓子发痒,开口就唱。那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孔氏.练声曲,这对打开喉咙,进入歌唱状态很有好处。
谁知这金声玉振般的“马门腔”一放一停,对面次峰就有了回应。
那是不成旋律的“呵嗬”声在林间搅动,有些像肆无忌惮的郁闷发泄;也像引人注意的个性张狂;更算是与山这边打着招呼。
席叔不喜欢这种怪声怪气的声音,就对天薰说:“多半是小青年所为,任他鬼喊呐叫,咱不接茬儿就是。”
“那我们走吧,呆在这里也没啥意思。”
天薰显然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他与席叔重又回到“笔架”这山梁上来,随便找个石凳歇脚。
俗话说,你在明处,他在暗处,不知不觉中,你的一举一动也会被他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不,天薰与席叔刚坐下,月夜中,一个男人便递过来一张名片。
“两位先生,久仰了。我姓朱,是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我们正在筹备《红玫瑰歌舞厅》,很缺住场歌手,欢迎你们加盟,待遇咱们可以面议。”
“哦,朱先生,我是临是有事来深圳,不可能去你们那里唱歌,实在报歉。”浓荫下,涂天薰见对方并无恶意,虽看不清他的脸,回答也颇得体。
“办事之余,抄抄更(注1)也好呀!我们公司决不会亏待您。”朱先生穷追不舍。
席叔不想和朱先生啰嗦,给了对方一个台阶,“朱先生,您不是给了名片吗?,让我们考虑考虑,以后再电话联系吧!”
“听两位的普通话满纯正,你们好像是北京来的?”朱先生换了个话题。
“不是。朱先生,您也别瞎猜,有合作机会再说吧。时候不早了,我们也想下山了。”席叔甘脆把话讲明。
“后会有期。”朱先生毕竟是生意人,进得成功,退得自如。
朱先生走后,席叔似乎才想起:“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没什么,这年月就时兴经纪人,讲究包装。”
“啊,我是说,他真识货,找着你就发财了。”
天薰大笑:“我有那么值钱?如果要卖唱,也轮不到拜他的码头,找找赵多文不就行啦!”
“别说得这么难听,不唱就不唱,何必自己作贱自己?”
“叔,要是你有新歌,那我非唱不可。”
“你看,你又来了!我们不是有言在先,从今以后,绝不谈论过去的岁月,我们只面对现实,憧憬未来。你怎么老食言?”
“对不起!叔。你瞧我这得性,老是管不住自己。从现在开始,我一定遵守规矩。”
“天薰,还上次峰吗?”席叔说。
“高的去过,低的也差不多。不过,既然叫笔架山,应该有两个放笔的地方,我们去另一个‘笔架’看看。”天薰说着站了起来。
“你真善于思考。可你没发现环山公路到此为止,另一个“笔架”是未开垦的处女地,现在是去不了的。”
“既然这样,那咱们下山。”
“还走来时的路?”
“怎么,怕摔下去?”
“有你拉着我,怕啥?就算摔下去了,你会抱我起来,对吧?”席叔说完,哈哈大笑。
天薰像听出了点门道,不由得也跟着笑,“叔,你真会说话,咱们别说那些不吉利的事,也别走回头路,走环山公路怎样?”
“绕山一圈,那要花很长时间哦?”
“在阳台上,我早就想看看山的后面是怎么回事儿,现在有机会了,难道还要放弃?”
说着,两人果真上了环山公路。
这是绕着笔架山西侧修建的混凝土大道,时而在山谷穿行,时而在山腰蜿蜒。比起茂林中的千余步石级,没有浓荫遮蔽,也不善娇羞,坦坦荡荡,如玉带盘旋,显得开豁大度,要算另类风景。
夜里没有行人,这里静得出奇,除了猎猎山风,鸟叫虫鸣,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远方,北环大道穿着山脚而过,将北面的绵延群山与笔架山彻底分离,使山峦突兀于灯火通明之中,庞大的山体宛若泼墨如注绘就的孤傲世界。虽有月光,只能照亮轮廓,难以照透密林。
这实在是一条人间最洁净的公路,既无尘土飞扬,也无车马喧嚣;就连两侧的行道树也尚未成年,低矮列队,清秀得有些孱弱。
走过一个山坳,又见另一个山坳,没有丝毫要往下走的感觉,只像在月光下巡游,辗转于苍黛之间。
这样走下去,还有完没完?天薰有些受不了,他问席叔:“还有多远才下山?”
“我也没走过啊!不过,就此一条路,只要往前走,总能走下去的。”
“能不能退回去呢?如果太远……”
“天薰,别那样想,只有前进,决不后退。”席叔加快了步伐,天薰不甘落后,两人并肩而行。
突然,路左边出现了一个天然水塘,水生植物蔓延滋生,铺盖塘面,爬向四壁;蛙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这是现代化都市中很难见到的自然生态景观,两人驻足观望,胸臆颇为舒展。
“太棒了!城中居然有青蛙。”天薰一个箭步跃上堤坎,蹲下来搜索,想看看这大自然的歌手怎样在夜间放歌。
月光下的绿叶密密匝匝挤满一池,哪能见到小家伙的影子?
席叔跟了过来,他对天薰说:“青蛙有保护色,花花绿绿,和植物的颜色差不多。你再好的眼力,不一定能看见。”
“我仔细找找,或许它们就躲在叶片下。”
天薰伸长脖子往那些绿叶下看,能分辨水和莖,就是看不到任何青蛙的影子。可“呱呱!呱呱!”响个不停。只像在附近,格外诱人。
“别白费劲儿了,你要真有兴趣,改天把手电筒带来,不就看到了吗?”
“等等,我再往前走一步。”天薰说着往塘边(言情小说网:www.♋➏➒xs.cc)伸出了右脚,踏在那软绵绵的湿地上。
“小心!”席叔话音刚落,天薰的脚已陷了下去……
“哎呀!快帮帮我!我要沉下去了!”天薰惊恐万状。
“往后倒下!快!”席叔从后面搂着天薰的双臂往上拉,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把天薰从潭里拔了起来。
出水只见两腿泥,鞋袜也糊上厚厚的一层。
“没事儿了,找清水冲洗吧!”席叔把天薰放在土埂上,自己也蹲在一旁喘气。
危急过后,他才发现:紧抱天薰多么容易,不由分说,一蹴而就,两个人活像一个人似的。难道亲密无间只发生于灾难?会不会光顾欢乐?早知如此,何不……
无意中席叔又联想起另一码事。
“叔,真不好意思,多亏你抱住我,不然我完了。”
天薰打心底感激不尽,席叔这才觉得自己又出格啦!他笑笑:“哦,有那么严重吗?你说得多可怕!”
“叔,这跟掉进沼泽一般无二,不是开玩笑啊!”
“这就是大自然最真实的一面。山塘、蛙群,你想不经过它们的允应,擅自闯进去,就要出点脓血。”席叔盯着天薰的湿脚看,“没伤着吧?”
“没什么,只是弄脏了鞋袜,洗洗就行。”
“你先歇着,我去找出水口。”
席叔沿着堤坎仔细搜索,不一会儿果真寻着了那孔,塘里的水从那里溢出,沿着路边的石涧往下淌,水量不大,“咕咕”的水声却异常清晰。看来,这正是山下那小河的源头。
“天薰,快过来!你在这石槽中冲一冲,一会儿就干净了。”
站在水中,天薰搓洗着腿肚子上的污泥。虽是夏夜,那水却凉透骨髓。洗完,他不想穿湿鞋湿袜,想打赤脚。
“不行!你这样走不了多远就会受伤,还是把鞋穿上吧。”席叔在一旁提醒。
“哎,穿湿鞋好难受呵。”
席叔脱下自己的袜子,递给天薰,“这样吧,你穿着袜子走,也比光着脚丫强。”
“不用,没到家,袜子早就磨破了。”
“那有啥关系?不就一双袜子,穿上吧!”
“我……”天薰咀嚼着席叔的关爱,感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哦,我申明,我没有脚气,不会传染,你放心穿着走。”
“呀!不是这个意思。”天薰急了,“叔,你这么体贴人,我穿,我穿。”
天薰生怕席叔误会,赶忙穿上袜子,也把湿鞋甩了甩,套在袜子上。
“这就对了,咱们之间别说体贴之类的话,我还穿过你的裤叉呢!你难道忘了?”
席叔从未有过如此直白,天薰一听,不只震惊,倍感心里暖融融的。他没料到,席叔并不回避医院里那难堪的场面,说起竟从容自若,确实可敬可亲。
看来,人非草木,只要情真意切,过去并非远得难以解读;当年的友谊不仅没有淡忘,反而升腾起耀眼光环,有说不清的情愫蕴含其间,给他温存,给他力量,使他总想留在席叔身边。即使信守规则,不涉猎过去,不谈音乐创作,相视而望,也觉得会有快慰与满足。
眼下正在山上,困苦并没过去,也不容许陶醉;他抑制住心潮起伏,转而又问席叔:“不知还要走多久,这次真把我坑得够呛。”
“快了,快了!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跟着这流水走,很快就能下山。”席叔望着水源信心十足地说。
果然,走过缓缓的一段路面,又转了几个弯儿,道路急转直下,在空旷的地方,已经可以见到那熟悉的林带,静静的小湖,以及《北宁山庄》的灯光。涂天薰兴奋极了,张开双臂,像鸟儿一样飞着往下跑,完全忘记湿鞋出水早把袜子浸透。
谁也没有料到,别出心裁的一遭,竟能见到人间震撼的画面:阳关大道与闭塞山塘共荣共存。可谓:大路朝天,各在一边。站在两者之间,总算找到平衡点:那真实自我的生存环境,只要顺其自然,注定美好。
注1:抄抄更——广东方言,相当于兼职赚外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