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推门而入,一脸无奈。紧跟在他后面的果然便是那个吊着一只伤手的陆文虎,大步流星,旁若无人地直奔酒桌。
时下已是傍晚,房间里早已亮起了白炽灯。当看到陆文虎一脸微红酒意,昂扬着一股桀|ⓜ.9969ⓧⓢ.ⓒⓞⓜ|言情小说网|骜气势径直走来的那一刻,因了刚刚门外那熟悉的声音而不敢确定中紧皱的心此刻怦怦跳动,轰然绽放出满室荧光,激动着,迷乱着,惊喜。
近期间,每个孤单的梦里,这个声音,这个影像,时常会悄无声息地潜进梦境,而当黎明来临又杳渺离去,不留一丝痕迹!这一刻,仿佛所有的梦境哗然清晰,而每个梦里都是相同的影像,就是他在一片漫天的洁白光流中,带着他的不逊,带着他的无畏,带着他的睥睨万物,还有他独有的,无需刻意流露,更掩藏不住的一丝凶狠,一脸果敢,一脸恒定,一脸若无其事的向我走来,使我无法逃避,无处藏身……
身后的门没有人关,就那么敞开着。
“拿酒!我要跟五连长喝一个。”陆文虎径直走到桌前,许鸿安的对面,我的旁边,语声淡定,听不出一丝感情色彩。
有那么一刻,此间本来洋溢着一派热闹喜气的屋子里,时光停止了流动,空气亦已干涸,所有人的目光都愣怔在这个不速之客的“走来”过程中,直到他说出了这句话。
高强起身,将自己的座位让出来。小窦儿也急忙去拿了一瓶啤酒,启开后放在陆文虎面前的桌子上。老班长脸上露出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连长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回了原位,拿了一根牙签正在抠牙。许鸿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两肘支在桌子上,双手交握在下颚前,面上看不出喜气或者敌意,就那么定定地与陆文虎四目相对。
而此刻的我,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自己正在观看着一场早已导演好的剧情,一切都与我无关。
“去拿个瓢!”陆文虎扶着桌子上的那瓶啤酒,淡淡地说。从进来那一刻起,他始终没正眼看我一下,眼睛一直一眨不眨地盯视着许宏安。然而,他的这句话却是说给我听的,因为在所有人没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的时候,他一脚蹬在了我的凳子上,使沉迷看戏中的我惊醒。
小窦儿比我先领会了陆文虎的用意,跑去厨房拿来了一个朔料水瓢。
陆文虎接过水瓢,冷冷地看我一眼,然后站在桌前低头将一瓶啤酒尽数倒进瓢里。
“五连长,今天当着我们连长的面儿我敬你一杯,从今往后‘这个事儿’就算过去了,也省着我们连长老拿这事儿说我……”陆文虎端着一瓢酒慷慨而谈,说到这他看了看连长,又看了看了我:“乔晖原先是我的兵,过不了几天还是我的兵,前一段儿五连长没少‘照顾’他,我这个当班长地就不说谢了,以后呢就不麻烦你了,我会把他照顾好。我干了,你随意。”说着话,陆文虎举瓢欲饮。
“等会儿!”连长出言制止:“我说陆文虎同志,这酒可不是我逼你喝地奥!什么‘省着我老拿这事儿说你’?你要喝酒行,拿出点诚意行不行?”
连长很明显生气陆文虎连个“对不起”都没说,本来是道歉赔礼的酒,这么大咧咧地说话,怕许鸿安反倒面子上挂不住。
“你不知道咋回事儿!”许鸿安抬手制止了连长再往下说,并让小窦儿再启了一瓶啤酒,站起身:“大虎,你连长不知道情况。打篮球哪还没有个磕磕碰碰的?要说‘这事儿’我应该敬你,所以,这酒我一口都不能喝。不过说到乔晖,这酒我不得不喝。要说照顾,谈不上!乔晖需要的也不是照顾……所以,希望你以后能‘照顾’好他,如果你‘照顾’不好,我会随时出现,来替你‘照顾’!你说咋喝?我陪你。”
“好!五连长这么爽快,我大虎也就不废话了,全在酒里,我干了,你随意!”说着话,陆文虎将满满一瓢酒送至嘴边,咕咚咚一气喝干,喝完将空瓢倒悬,竟是没有一滴酒流落。
“好!”老班长高声喝彩。
尽管连长无法明白许鸿安“不知道咋回事儿”到底是咋回事儿,他本来酒是个“酒人”,看到陆文虎嘴到瓢干,眼里也禁不住精光闪闪,脸上浮现出一丝暖色。
见此情景,许鸿安粲然一笑,大有一股棋逢对手的欣悦,二话不说,举瓶进口仰头痛饮,但听咕噜噜酒入豪肠声,只见墨绿色的啤酒瓶里翻滚的酒浪潮汐般几个起落便争抢着流出,转眼间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酒瓶。
所有人都静静地观看着这一幕豪爽的接力赛,每个人的兴奋情绪也都被激活而出。当许鸿安放下空酒瓶的一刻,老班长和连长的唱好声不约而同的喷薄而出。小窦儿急忙递上毛巾帕给他的连长擦嘴,脸上流露着骄傲的笑容。高强的脸上亦是难掩激昂斗志。
而此刻的我,心里却有着一丝淡淡的落寞和凄楚交织在一起,漫游着,攀爬着。因为我看到许鸿安喝酒前的粲然一笑里,隐藏着一缕不易觉察的异样,那是在向某个意趣相投的老友告别时才会流露出的决绝与戚然。
如果没有陆文虎,许鸿安和我之间或许会发生点什么,尽管我们都知道隔阂在我们中间的并不仅仅是地位与身份的差距……
“行啊,老许!今天我要跟你连干三个。”连长的情绪被这场豪饮调升至极限。于是,他扭头冲陆文虎说:“你酒也喝了,话也说了,该滚蛋滚蛋,有你在这我喝酒都一股尿味儿……滚滚滚,刚喝出点兴头就来搅局,烦不烦银……”
“行,我滚还不行嘛?”不知为何,平时蛮横暴躁的陆文虎在连长的恶语以对中却像一头乖顺的小绵羊,非但没有怒意,脸上还牵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当真是一物降一物!“要滚可以,乔晖我得带走。”陆文虎补充说。
“不行!”连长断然拒绝,咔吧溜脆。
“让他们去吧。”许鸿安端起一杯酒,举到连长的面前:“咱喝咱的。”
连长瞪了陆文虎一眼,端起酒杯与许鸿安的酒杯叮当相碰,没再说什么。
陆文虎如遭大赦,扯着尚自沉浸在梦幻里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的我的一条胳膊,急急向门外走去。
在陆文虎的牵扯之下,我木然的跟随而去。走到门口,我忍不住回头凝望,看见许鸿安正端杯痛饮,他的眼睛微眯,眉头略皱,酒杯挡住了他的面容,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窗外,夜色来袭。长长走廊里的酒意愈发浓烈,开着的,掩着的,半开半掩着的门里,热烈的劝酒声以及那些豪放的酒官司毫无忌讳的冲破而出,撞击着兀自不知如何是好怦怦乱跳的我的心房,一伙伙醉意熏然的人们搂抱着踉跄着从身边走过,擦碰出一股火热情绪,燃烧着每个人的心。
军营中的节假日,是多么令人难忘的放肆与放纵啊!快乐竟是如此的简单!
陆文虎头也不回,扯着我的胳膊疾步穿廊而行,期间,遇到相熟的人,他也只是点头招呼,足下不停,将要与他“喝一杯”的人晾在走廊上无奈地尴尬。
此时的我的处境,很形象的如一只曾经被人丢弃,无意间又被找回的爱犬,被主人牵扯着回家,心中洋溢着一缕不置可否的迷乱,还有那么一丝无可奈何的喜悦,夹杂着些许期盼,还有一点点安全感。
长廊的尽头有一扇木门,通向所谓的“高间儿”。这里本来是隔开两个营房的山墙,打通了作为送菜的捷径。
进了那扇门,世界似乎安静了许多,喧嚣和热闹被特别的装修给挡在了门里,走廊上几无行人。
一走进门里,陆文虎停下他的脚步,把我扯在一盏并不太亮的壁灯下认真地端详。
灯光下,他的脸色已不再是伤时的苍白,因为酒意泛着一抹微微的红光。他的表情依然生硬依然严肃依然横蛮依然凶狠,掩藏着他因激动而略显紧张的心。他的眼神放射出澈亮的幽光,在我脸上身上不停的游移。他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他的喉结因了吞咽什么而上下浮动……那只伤手就吊在他的胸前,那条红布带脏得已经泛起了污渍的亮光却依然散发出醒目的红,那只好手残忍地攥住我的胳膊使我感觉有些疼痛。
“想我没,嗯?”他低声问,眉头微微皱起,仿佛在坚忍着什么。
我不置可否,望着他的眼睛,心乱如麻。然后,我低下头,脸一定是又红了。
“还疼吗?”我轻轻扶上那只伤臂,就像在抚摸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不疼了。”他说。“想我没?”他再问。
我不记得自己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抑或我点了头又摇了头。
“我想你了。”
而此时的我,一直沉浸在梦幻当中,没有防备,也不想防备,这么多日日夜夜的煎熬使我在这份浓烈的充斥着爱欲香气的氛围里难以自拔。
我也想你!我的心里无数次不自禁的响起这个声音。此时此刻,这份被拒绝着被禁锢着被囚牢着的想念,为何如此清晰?
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熟悉的,干燥的,野蛮的浓烈男子汉气息,深深迷醉了我!
那夜的暗哑月光,那夜的怒风嘶吼,那夜的生涩缠绵,一股脑拥进我的脑海,使我仿佛又看到了他拧挺着钢枪咬牙切齿、皱目凝眉、脖颈挺硬、力蓄全身、凶猛狰狞的狂人般在我身上迸射的一刻,还有那个早上他温柔的傻傻的站立在灿烂春光中的情景。
“大虎,都等你喝酒呢,咋跑这儿来了?赶紧,赶紧……”昏暗的走廊深处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就像一声旱天闷雷,将我从迷醉中惊醒,手很自然地挣脱他的束缚,离开了那杆长枪。
“你们先喝着,差多少我一会儿全补上。”陆文虎头也不回,好像听出了是谁在说话,那只手不舍地再次抓住我的手,仍要象刚才那样,逼迫我握住他那里。
然而,那个人已经走了过来。
“赶紧地吧!你一走,酒都喝不动了。咦!这不是你内小兵嘛,叫乔晖是吧?”
来人我并不十分熟悉,多少有些印象,好像是一营陆文虎老乡中的一个。
“你先回去,我这说两句话,马上就回。”陆文虎边说着话边推着那个人。
直到此刻,我方意识到自己的境地。这样易被人发现的公共场合,我竟然……我真是疯了!想到此,我的心更加的慌乱,脸上更加滚热。
于是,我说:“你们快回去吧,我先走了。”说完,我扭头转身,欲落荒而逃。推开门,尚未迈出一步,胳膊被一只巨钳再次攥住。
“走!回去。”陆文虎扯着无法反抗的我,同那人一齐向走廊深处走去,走进了一个很大的包间。
包间里热闹非凡,一张大桌子周围团坐了十几个人,正热烈地推杯换盏,见到陆文虎进来,所有人的矛头纷纷指来,叫嚷着,埋怨着,怒斥着,仿佛要把中途逃席的陆文虎活活吃掉。
一走进这个房间,我马上有种不详的预感,脚下的步子就像似踩在了柔软的棉絮当中,找不到停驻的根系,心慌乱到了极致。
陆文虎的那些老乡差不多都在,吴大勇在,车建国在,华伟看到我,起身走来把我拉到他旁边的座位上坐下。而我慌乱到不知所措的原因是,季海洋竟然也坐在不远处吴大勇的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