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吃过饭,虎叔和父亲就搭村里的顺风车进城买自行车去了。
熊叔原本跳着脚也要跟着去,可是虎叔不让。
虎叔说我还要上学,家里的牲口还要喂,用来做鸡窝的筐子烂了还要编几只新的。
更主要的是,虎叔打算跟父亲一人买一辆自行车,俩人可以一人骑一辆回来,多个熊叔就没办法了。
“那不会买三辆啊?咱们仨一人骑一辆回来。”
熊叔翻着眼珠子站在虎叔面前,一脸的不满意。
虎叔瞪了熊叔一眼,都没说话,熊叔就翻着眼珠子带着一脸的不满去喂牲口了。
中午我放学回来,看见熊叔正坐在院子中央的一堆新鲜柳条里编着筐子。
他那雄浑粗壮的身子在小凳子上窝成一团儿,鼓着腮帮子,边摆弄着那些柳条,边在嘴里不停的小声嘟囔着啥。
直到走近了我才听清他在嘟囔些啥。
“不带我去,这回可逮着机会俩人单独腻歪在一块儿了,嫌我碍眼是不?把我留在家里干活,和你的奸夫去逍遥快活,你还有良心不?让我喂牲口,让我编筐,我编就编,我给你编,我编个死口的筐把你装进去,看你还跟着野男人到处乱跑。我再编个猪笼子,把死豹子装进去给他浸猪笼,让他再勾引你,勾引你,你就上套啊?跟着就跑,都大中午了还不知道回家,就知道在外面跟着野男人去浪,你去浪吧,有本事你浪在外面一辈子别回来。你回来我也不稀罕你了,再也不对你好了,再也不和你睡觉让你舒服了,你就跟着野男人四处去骚去浪吧……”
熊叔不停嘴儿地嘟囔着我听不太懂的话,边嘟囔边手指利索地埋头编着筐,连我回来了都没察觉。
“熊叔……”
我凑过去喊了一声,往他身上腻。
熊叔抬头看了我一眼,弯着两条浓黑的砍刀眉和眉毛下面那对黑眼睛,满脸的胡子炸开了花,呲着牙冲我笑了起来。
“小蹦豆你放学回来啦?”
熊叔高兴地大声冲我喊。
“嗯,熊叔我回来啦!”
我也高兴地大声冲他喊,好像俩个半聋子在高兴地对话。
喊完我爬上熊叔的膝盖,坐在他怀里看他搂着我继续编筐。
那些红绿相间的新鲜柳条孔雀开屏一样从筐底子上并排整齐的转圈炸开来,熊叔粗粗的手指头来回拨弄着那些柳条,再从地上拿起一根根柳条,把它们横着细密地编进去。
那些光滑的柳条在我眼前欢快地跳来跳去,摇摆舞一般。
熊叔编了一会,低头看着我问:
“小蹦豆你饿不饿啊?”
我点了点头,是有点饿了。
熊叔扔下编了一半的筐,抱着我站起来,到厨房转了一圈,厨房里有虎叔早晨烙好的葱油饼,只要烧火放到锅里热热就成,其实虎叔烙的饼凉着也好吃。
案板上还有一盆水,水里泡着虎叔切好的细细的土豆丝,泡去淀粉的土豆丝炒出来不发黏,滑滑脆脆的爽口又香甜。
我和熊叔都爱吃。
午饭看上去做起来很简单,把葱花饼热一热,土豆丝炒一炒就行了。
我坐在门口的木墩子上,眼巴巴的看着熊叔,等着他做好饭给我吃。
可是熊叔在厨房里转了两圈,看看葱花饼,再看看土豆丝,看看土豆丝,再看看葱花饼。
最后却嘿嘿笑着抱起我往外走。
“走,小蹦豆,熊叔带着你去你爸他们家吃饭!以前你爸他老上咱们家来蹭吃蹭喝,这回咱们可有机会去吃他们家了,嘿嘿。”
熊叔抱着我边走边得意的笑。
可是我望着渐离渐远的土豆丝和葱油饼,口水直咽。真想告诉熊叔说:
“炒土豆丝没那么难,我也就是个儿头低点,你给我搬个小凳子垫着脚,这土豆丝连我都会炒!你往俺妈他们家跑啥啊!俺妈做饭她是真的不好吃啊!”
可是我还来不及说,熊叔已经抱着我出了大门,那真叫一个脚下生风,健步如飞,倒腾着两条粗大腿,蹭蹭蹭就往俺爸他们家去了。
边走他还边嘟囔:
“哼哼,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带孩子,你们这对奸夫怎么好意思啊?我今天非把奸夫他们家吃穷了不可!”
嘟囔完了熊叔忽然一瞪眼,撅着满脸的胡子问我:
“你爸是不是个老混蛋二棒槌大骚驴?”
我被他问的一愣一愣的,呆呆地想,怎么好端端的熊叔又骂开我亲爸了呢?虽然我爸是我亲生的爹,可是现在明显的我是被攥在熊叔的手心儿里,于是我把忠孝礼义往脑瓜子后面一扔,点头如捣蒜,顺着熊叔的毛,很干脆地应了一声:
“嗯!”
熊叔满意了。
抱着我飞快地继续走。
屁大的功夫就望见俺爸他们家的大门了,大门上落了只老母鸡,正憋红了脸“个个大,个个大”地狂叫着。这是刚下完蛋在这臭显摆呢。
熊叔一推院门,老母鸡“个个大个个大”扑棱着俩只没用的翅膀子掉了下去。
“嫂子哎——,你在哪呐?我带着咱们家的蹦豆子来吃饭啦!”
熊叔一进院门儿就扯开嗓门嚎了起来。
母亲顶着一头鸡窝卷儿从厨房里有些慌张地蹦了出来。
“哎呀呀,是大兄弟你啊!来吧来吧!你大哥跟我说了今天要和虎子一起进城买自行车,我还惦记着你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怎么做饭吃呢。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进屋吧!我给你们加个菜!”
母亲欢天喜地的跑过来对我们说。
然后我很糟心的闻到了母亲身上有一股很浓重的炒咸菜疙瘩的味道。
炒咸菜疙瘩是母亲的拿手家常菜,实在是太家常,打我记事儿起老在饭桌上见到它。
母亲每年自己动手腌的满满两大缸咸菜疙瘩是母亲的宝贝,腌的那叫一个咸,炒的时候切成丝,还要放盐。绝对能咸倒一头牛,一根咸菜丝配着就能吃下一个馍,炒上一盘一家人能吃好几天,真是省事省力又省钱,绝对是母亲餐桌上的宝中宝。
听说母亲还要加菜,我这才有点放下心来。
熊叔抱着我进了屋,我的哥哥姐姐们都猫在自己屋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只有俺大哥出来跟熊叔打了声招呼。
过了一会儿母亲把一盘炒咸菜和一盘炖豆角端上了桌。
一筐大白馒头往桌上一放,不用母亲喊,我的哥哥姐姐就自动出现在饭桌旁,然后熊叔就目瞪口呆地眼睁睁看着那盘炖豆角被我和四个哥哥姐姐风卷残云般地被消灭掉了。
母亲徒劳的吆喝了几声,最后有些抱歉地看着熊叔说:
“大兄弟,你看这些孩子,没把你当外人儿,要不我再给你加个菜?”
熊叔赶紧摆了摆手,指着那盘炒咸菜说:
“不用不用,这不是还有一盘呢,嫂子你就别费事了。”
说着熊叔夹起一筷子咸菜丝就想往嘴里放。
“大兄弟,别地!别那么吃,太咸!你那么吃齁得慌!”
母亲赶紧伸手制止。
熊叔停住手,抖了抖筷子,掉下几根咸菜丝。
“再少点,再少点。”
母亲盯着熊叔的筷子说。
熊叔又抖了抖筷子,几根咸菜丝又掉了下来。
“再少点。”
母亲还不放过他。
熊叔干脆放下那筷子咸菜,重新夹起两三根儿放进了嘴巴。
然后他飞快地把馒头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就着炒咸菜吃了两个馒头之后,熊叔不顾母亲的劝饭和挽留,抱着我火速离开了。
一路上熊叔都没怎么说话,回到家生着火熘上饼,炒好土豆丝,我俩坐在饭桌前重新吃着饭。熊叔忽然叹了口气说:
“小蹦豆啊,真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你那些哥哥姐姐不好养活啊。我今天算是知道你爸为啥老赖在咱们家蹭饭吃了。小蹦豆啊,你爸把你送到你虎叔这算是送对了。”
说完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又叹了口气。
下午我放学回到家没多大一会,虎叔和父亲就一人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回来了,父亲一路把车铃打的叮铃铃响。
父亲骑回来的那辆自行车架子骨很高很大,后面还一边一个加了两个能驮东西的架子,一看就能带着人飞跑。
虎叔骑的那一辆相对骨架小一些,也矮一些。
熊叔看在眼里撇着嘴不太满意,觉得这辆不如父亲那辆气派,被比下去了。
“咋不买成一样的啊?”
熊叔小声嘟囔。
“这辆孩子也能骑。”
虎叔笑咪咪地看着我说。
“哦,那挺好。”
熊叔立刻改口了。
“我把车骑回家给大雷看看。”
父亲喜滋滋地翻身上车骑了出去。
“豹子!晚上来俺们家吃饭啊!”
熊叔忽然扯嗓子喊了一声。
“知道了。”
父亲远远地答应了一声。
虎叔有些纳闷地看着熊叔。
“以后多叫豹子来咱们家吃饭吧,我今天中午去他们家吃饭,我地天呐,他家那几个孩子真能吃,都吓着我了,豹子平时在家肯定也吃不到好上,反正咱家也没孩子抢饭吃,就让他来呗。”
熊叔一本正经地说。
虎叔看着熊叔,脸上忽然绽开了一抹好看的笑容,然后虎叔抱着熊叔的脑袋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干啥呢,干啥呢,孩子看着呢。”
熊叔嘴里嚷嚷着,不知怎么忽然害羞了。
虎叔亲完,忽然纳闷地问:
“我不是啥都给你准备好了吗?你中午咋跑豹子他们家去吃饭了?”
“啊,这辆车子真漂亮啊,小蹦豆来,熊叔带你去兜风。”
熊叔不回答虎叔的话,抱起我放到后车座上,骑上车撒丫子就跑了。
跑远了,熊叔回头看了一眼,嘴里又嘟囔开了。
“哼,我为啥不能去他们家吃饭啊?就知道心疼你那奸夫,听我说让他来家吃饭,瞧你高兴的,还亲我。你以为亲我我就不知道你和奸夫在外面浪了一天啊?看我今晚上怎么收拾你!啊,不行,差点忘了,我跟豹子打赌保证三个月不碰虎子呢。这可咋整,我好好地跟他赌那玩意干啥?真是脑瓜子让驴踢了,不知道用嘴给虎子唆出来算不算碰了虎子,好像,应该也算?你说这事儿扯不扯……”
熊叔一路嘟囔着,驮着我,向着村外,向着天边的夕阳骑着自行车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