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澜是在凌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窗外风雨大作,树影婆娑摇弋,彼时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披着一件外套下了床走过去开门,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外,楼道里的灯没亮,宣澜吓了一跳,立刻痛恨自己的迷糊:为什么要半夜过来给陌生人开门?我是不是傻?
他立刻就要把门关上报警,那人影却伸手按住了他的手:“是我。”
宣澜听出这是黎顾的声音,立刻清醒了,定睛一看果然是黎顾,他一身简装,没有任何雨具,正滴滴答答地往下不住淌水。
宣澜吓了一跳,连忙把黎顾迎进门来开了灯,开了灯才发现更加严重,黎顾仿佛整个人都泡在水里似的,浑身都湿得透透的。
宣澜急忙跑去浴室拿了一条浴巾将他裹住,像擦小狗似的先擦了擦浮在身上的雨水,这才开口:“你怎么啦?”
黎顾却不理,不顾身上脸上都是雨水,一把上前将宣澜抱住,宣澜感觉到自己衣服的前襟也逐渐湿了,然而此刻却并不是顾及这些细节的时候,他反手回抱住黎顾,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部,附在他耳边温柔地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黎顾这才放手。然而依然紧紧地盯着宣澜,眸色阴沉,全然不似平日的他。
僵持了许久,还是宣澜先开口:“先洗个澡吧,我给你拿衣服。”
黎顾一句话也没说,闷着头冲进浴室,浴室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宣澜在外边敲了敲门,递进去一套干净的衣服。
片刻之后黎顾换好衣服出来了,头发湿淋淋的,眼睛红红的,像是一头孤狼似的死死地盯住宣澜。
宣澜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主动走上前去拉住他,问:“到底有什么事?怎么忽然这个时候过来了?”
“我……我要走了。”黎顾在沙发上坐下,头发上的水渍滴在深色的布艺沙发上,形成一个一个的小圆点。
宣澜心中急剧地跳了一下,然而还是尽量保持微笑,放低了声音,拉住他的手问:“到底怎么了……”
黎顾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抚过他的头发,声音略微有些发颤:“我小舅舅来,说我们家出了问题,这几天必须尽快离开,要不然……要不然可能有麻烦。”
“是你父亲那边出问题了吗?”
“不是。”黎顾摇了摇头,“是我母亲那边的,很大的问题,可能以后都、都回不来了。”
宣澜直起身,定定地看向他:“那……那你父亲总有办法保住你啊。也并不一定要走啊……”
黎顾的眼里似乎有泪水,但却一闪而过,他终于还是咬着牙摇了摇头。
宣澜的一颗心彻彻底底地沉了下去。
他不再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黎顾也不说话,两人就在这风雨交加的凌晨相顾无言地坐在沙发上,没有一丝离别的气氛,更多的却是猜忌和怀疑。
终于,宣澜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是想说点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挤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微笑:“祝你一路顺风。”
想了想,他尽量让笑容显得真诚一些:“对不起,之前说过不好的话,伤害了你,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很抱歉。”
见黎顾依然不开口,他只能主动发问:“有没有说出国去哪里?”
“墨西哥,过段时间再去美国。”黎顾木然答道。
“嗯。”宣澜笑了笑,主动站起来,真诚而郑重地伸出一只右手,“我祝你前程似锦。”
黎顾此刻却像反应过来了似的,他抬起头望向宣澜,并不与他握手,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呢?那你呢?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宣澜并不答话,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黎顾,眼睛里似乎有雾气,显得有些哀伤。
黎顾一下子就急了,他站起来一把抱住宣澜,激动道:“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或者去哪里都行——”
宣澜轻轻摇了摇头,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甥少爷,黎先生在外边等着您。他说请您快一点,下雨了去机场的路可能不好走。”
黎顾的身躯一下子僵住,宣澜几乎能感觉到他的手臂一点一点在自己的腰上勒紧,他心底轻笑了一下,推开了黎顾:“走吧,有人在等你。”
“那你呢?你会等我吗?”黎顾听到这话,像是落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看向他的眼睛,很紧张地问。
“可以啊。”宣澜几乎是想都没想地回答了,“邵扬同意就好。”
“说起来我这几天一直乱跑,说不定早就被他派来监视的人报上去了,你走之后我还要费心向他解释呢。”宣澜颇为讥诮地勾了勾唇角,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但由于低着头,所以看得不清。
“你……你一定要这样吗?”黎顾有些不知所措,他慌乱地摇了摇头,终于像想到什么似的,从桌上随手拿过纸笔,飞快地在上边写了两行字,塞到宣澜手里。
“这是我父亲的电话和他在B城的地址,你如果遇到麻烦的话可以去找他,就说是我的意思……他应该会帮你的。”黎顾把那张纸塞进宣澜手里,似乎那样可以减轻一分他心里的慌乱。
“好的。”宣澜轻声回答,他展开那张纸看了一眼,仿佛要将那短短的两行字刻进脑海一样。
他抬头看着黎顾,终于展开一个微笑,却瞬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
黎顾见他流泪瞬间慌手慌脚地要帮他拭去泪水,但那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在宣澜洁白的面孔上不住划过,仿佛永不止息。
这不是在哭泣,仿佛只是单纯地在……流眼泪。
须臾,宣澜止住了泪水,将那张纸仔细的收进口袋里,他摸了摸脸,对黎顾说:“走吧,我送你出去。”
宣澜的家面积并不大,短短几步便走到了门口,黎顾的手搭在门把手上,低声对宣澜说:“就到这儿吧,你别出去了,外边风很大。”
宣澜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外边只随便披了一件外套,他拉了拉外套,并不坚持:“好的。”
就在开门的一瞬间,黎顾忽然又转身,像是哀求似的对宣澜说:“你……你喜欢我么?或者说、喜欢过我么?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可以……或者骗骗我也没关系……”
他等了一下,见宣澜没有答话,便低下头去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了……但那个吻,又算什么呢?我还以为……”
宣澜没有说话,面容沉静,忽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住他的脸颊,唇舌所落之处正是黎顾脸上那道疤痕!
黎顾只觉得浑身都被冻住了,像是门外满天的风雨此刻都吹进了屋内,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失去了全身的知觉,只能感受的宣澜的舌尖一点一点划过那道长长的、丑陋的疤痕。
宣澜的气息是甘甜而清冽的。
他仿佛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事情似的,双手撑在黎顾宽阔的肩膀上,那像是一个吻,然而实在又算不上一个吻——
不知道过了多久,宣澜终于停下,他伸出手指,用食指的指背摩挲过那道疤痕,动作温柔得像是情人间的爱抚,他低声说了一句再见,就主动打开了那扇门。
门内是温香软玉,门外是满天风雨。
黎顾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宣澜缓缓踱步至窗边,扒开窗帘向外看去,他视力极好,饶是急风骤雨吹着,他也能辨认出黎顾踏着雨水走向楼下停着的一辆宾利,他没有打伞,因此刚换好的衣服又立刻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蜿蜒至他的面孔,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黎顾身材高大,有一个同样身材高大的青年男人立在车边,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多半是他舅舅了,宣澜漫不经心地想。
将黎顾迎进黑伞下,那男人对黎顾说了些什么,黎顾茫然回头向楼上望去,看到宣澜立在窗前,他们视线相接。
宣澜打开了窗户,冷风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颤,他将身上的外套裹紧,朝黎顾微笑着挥了挥手。
他看到黎顾也同样对着他挥了挥手,却没有开口,最终还是钻进了车里。
那男人收起伞,也跟着黎顾钻进了车里。
车开走了,雨水很快冲刷过一切,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宣澜忽然觉得有些兴味索然,他关上窗户,他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现在是四点。他打算再回去睡一会儿。
翌日到了学校,宣澜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上课、学习,他身边的位置是空着的,然而空着就空着了。
课间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上休息,却被人拍了拍肩膀,回头一看是白茉理,他们班最漂亮的那个姑娘,就是黎顾上次救下的那个。
白茉理长得漂亮家里有钱成绩也好男友帅气,一向眼高于顶不把班里其他人放在眼里,此刻却羞羞答答的,全然不似平日的小公主做派。
宣澜温言笑道:“怎么了?”
白茉理却涨红了脸,捏着衣角,小声问:“那个,班长,黎顾这几天去哪里了……我、他上次帮了我的忙,我想当面谢谢他,再、再跟他道个歉。”
原来是这样。
她是骄矜漂亮的小姑娘,但心肠并不坏,是会知错能改知恩图报的。
宣澜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黎顾出国了,可能短期内不会再回来了。”
“啊——?”ẈẆẈ.₉₉₆₉ẋṡ.ḈṎḾ白茉理睁大了眼睛,然后垂头丧气地说,“那好吧……你、你下次要是见到了他,记得跟他说一声。我、我很感激他。”
我也很感激他。
宣澜这样想着,一边微笑着答应了白茉理。
白茉理走了。
下一节是地理课,宣澜提前把地图册拿出来翻看,最后一页摊开是世界地图,他拿出铅笔,从墨西哥的墨西哥城到美国,再到B城,刚好可以连成一个尖尖的三角形。
像一把尖尖的刀。他笑着想,旋即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拿出橡皮将那个尖尖的刀擦掉。
他笔触很轻,很容易就擦掉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向周围望去,快上课了,同学们都在嘻嘻哈哈地忙着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他,也没人注意到他身边这个位置已经空了好几天。
白茉理呢?白茉理也许会注意到。
他的目光搜寻到了白茉理,白茉理已经坐回了自己男朋友身旁,抱着那男生的胳膊撒娇,商量着中午吃什么——
他是高一中途插班进来的,他一直蜷缩在角落里,身材高大但却笨拙,长得也丑陋,没有人注意到他,即使注意到了也只会嫌恶地撇过头。他没有朋友,没有爱人,连他的父亲都不爱他,他在B城生活了一年多,得到了一个真心待他的同桌和两个虚情假意的吻,最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也不会有人记得他。
他漂亮的同桌一个人坐在窗棂下,阳光滑过他长长的睫毛和线条美好的侧脸,他的表情没有波澜。
他并不真心爱他,他的每一次接近和示好都带有其他的有目的,在他就要成功了的时候,命运以一种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方式和他开了个玩笑。他有些不甘心,但却并不难过。
他只是……他只是有些怀念那个丑陋但却真挚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