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先生到底怎么啦?是留恋那些神侃,还是解不开愁肠?抑或缺失了可心的倾述对象,一下子变得情绪低落,没了底火。自赵多文与涂天薰离开医院后,这倔犟的老人一直恍恍惚惚,坐卧不安。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一点儿食欲也没有,靠着床头,双目紧闭,像在养神,又似打坐,不吃不喝,要变神仙?
军官太太看着这些暗暗好笑:会唱歌的两个男人还真有能耐,弄得阿伯神魂颠倒,可怜兮兮。
她开始抱怨老人的女儿:“哎,再忙也不该几天不来医院,放心大胆把老爹爹丢给两个病房里的男人,这做女儿的也真脱得了手。”
不过,说归说,军[ẂẂẂ.YanQingCun.Com]官太太是有口无心。说过之后,仍然满富有人情味儿。
水开了,她去打水时,也与老人捎回一瓶,甚至连茶也沏好;该买饭时,她也不忘关照一声:“黄先生,开饭了!要不要我帮你把饭买回来?凉瓜排骨煲,茄子煲,香醋猪手,蕃茄炒鸡蛋,哦,菜多得很,想吃啥只管说,别客气呵。”
听军官太太这么一说,黄先生才明白已到了该吃中饭的时候,他那些不着边际的冥想也只好暂且打住,又回到似醒非醒的难耐现实中。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语塞地对军官太太说:“谢谢,谢谢,还是我自己去买吧。”
其实,黄先生虽是住院病人,由于没动手术,每天打针消炎,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不仅可以下床活动,而且生活起居完全能够自理。
他热衷于涂天薰帮助,整天弄这弄那,并非是有依赖思想,要过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享乐生活;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总想和这学音乐的两个男人呆在一起,同吃同住,同侃同乐,让内心的郁闷得到一些释放;让闭锁多年的心扉重新开启,哪怕能透进一丝凉风也会为之一爽。
他不敢声张,也不敢造次,更不敢忘情,甚至不敢触及两个青年人的眼睛。他怕那是洞察秋毫的慧眼,要将他层层剥离;他更怕涉及过去的岁月,那说不出口的怪癖,无法申述的冤孽,总是让他躲闪、回避,甚至几近一切隐匿之能事,把三人间的交流自始至终控制在一定范围。
在庆幸策略成功的同时,他又常常扼腕长叹:既不能敞开胸怀,更谈不上畅所欲言,想说不能说,想问不敢问,要表达真情实感那更是万万不能!
内心苦楚他自己最清楚,那不可言传的激情,压迫在心灵深处,成了几十年附体的孤魂野鬼,驱不散,赶不走,梦中成全他欢愉;现实又强制他戴上假面,虚伪飘渺,游离于人性欲念之外,活着也犹如死去……
在世人心目中,黄先生有孝顺的女儿,和美的家人,有依有靠,晚景无悲凉,俨然是幸福夕阳红的化身。
按照传统,鳏寡孤独不是福。美满家庭少不了要有贤内助。眼下,女儿正密锣紧鼓,多方替爹爹物色老伴,明明有了理想人选,可挑剔的黄先生总是推三阻四,就是不予认同,好像没有他相中的人,铁了心要抱残守缺一般。
如果真要按常规模式这么认定,黄先生可就惨了,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
两个男青年离开不到半天,黄先生的整个精神世界仿佛已经崩溃。如果说,谈音乐尚能藏纳他内心深处的伤痛,那无音乐可谈,岂不更痛苦不堪?失却了昨日的谈笑风生,面对人去床空的场景,黄先生时时都在唉声叹气。好歹磨到下午,他是再也坐不住了,就跑去找主治医生,要求立即出院。
正忙着写病历的医生,一听老人突如其来的要求,本想说,医院不是茶馆酒店,想来就来,说走就走,没有那么随便吧?转念之间,突然想起老先生与男护士闹得上下皆惊的那一幕,多少也给他提了个醒,就停下笔来耐心解释:
“老人家,你的病情有好转,身体也恢复得不错,要求出院也合情合理。但现在已经下午,来不及办出院手续呵!再说,今天必须执行已经下达的医嘱,不然治疗次序会乱套,医院的固有程序就无法运作。这样吧,等会儿我把你的病历找出来写好,医嘱改一改,你在医院多呆一晚,明天上午出,好不好?”
还有什么说的?黄先生难道还敢蛮不讲理,再闹普外?他本来就是规规矩矩的人,一旦造成误解,跳下黄河也洗不清。这回他一言不发接受了医生建议,看谁还敢不服气?
既然走不成了,黄先生就要想方设法消磨时光,不让自己度日如年。
他先是去阳台上站一站。薰风阵阵,即景伤情。那海水,那远山,在夕照下依然故我,沉静无语。昨天还是三人为伍,今天落得孓然一身。他深感孤独与烦躁,连阳台也看不顺眼:这哪是人呆的地方?
回到病房,赵多文的病床已被彻底清理,床头柜上的残花败叶全都拿掉,小柜擦得油光水亮。床上也换了雪白的床单、被套、枕套,铺叠得板板扎扎。这刺眼的洁白与冷清,频添了更多的惆怅与无趣。
最要命的是,不知怎么搞的,到了晚上,赵多文留给他的地址与电话号码都找不着了。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一会而摸摸口袋,一会儿打开抽屉,一会儿拿出手提包,“哗”的一声把拉链扯开,翻遍提包仍无所得。“哗”的一声再把拉链合上。反复折腾,还有完没完?
千万别小觑那尼龙做成的两片小齿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它那分裂与咬合声犹如磨心利箭,在黄先生频繁捣鼓下,“哗”!“哗”!“哗”!之声不绝于耳,搅得病房内人心如焚。
军官太太心直口快,被弄醒后不甘忍受折磨:“黄先生,你是钱包丢了还是通行证丢了?深更半夜还没找到。要不要大伙儿帮忙呵?”
黄先生哪能听懂这种带有抗议的“音乐”,竟老实巴交地说:“不用,不用,我把小赵的地址弄丢了。哎,真倒霉,我慢慢找吧。”
“嗨!我还以为你丢了金银财宝呢?别找了,快睡吧,他住在菠蜜新村。”军官太太这包打听还真有两下子。
“是几栋几号呢?”黄先生喜出望外,只想她说得再详细些。
“这也用问?去管理处查查得啦!”军官太太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她睡意朦胧,边说边倒下再睡。
黄先生虽不用再找那地址,但他哪里还睡得着?他在想明天如何去菠萝蜜新村,如和去管理处查找小赵住的栋号?多种方案,多种设想,这莫名的兴奋使得他一宿未能成眠。
想象与现实只是一对冤家。也许可以再现,也许只能纸上谈兵;但总能攫住你的心,却又不能释放你的全部寄情。
黄先生想凭赵多文这名字就找到住址纯属无稽之谈。
在特区建立的初期,工程兵挥师南下建起的菠蜜新村,几十栋住宅列阵方圆,堪称壮观。当时的确解决了不少来深家庭的居住问题。几年过后,时过境迁,不少人富起来了,开始第二次置业,买到更理想的住宅,纷纷搬去新居。空出来的房子大多自行出租,别说管理处不知情,门对门之间搞不清姓氏名谁是普遍现象。
黄先生到了这里,自然没法打听到赵多文住在几栋几号,站在四通八达的菠蜜新村中,楼房栋栋相似,仅仅编号不同,小赵与涂老师究竟在什么地方呢?他傻呆呆地看了半天,只能望楼兴叹。他想:与其空手而归,不如四处转转,或许能交好运,说不定涂老师会出门买菜、购物什么的。
他想得也太简单。想想看,连门朝东朝西尚不清楚,哪能碰巧见到撞树的兔子?不过,当他听到琴声,立刻忘却烦恼,又开始兴奋起来,还满怀希望的自我安慰:寻声而觅吧,涂老师那声音太有个性了。只要他一开口唱,自己准能听出来。
绕着几栋楼房走了几大圈,也认真听了好一阵子,虽然琴声不绝于耳,钢琴声显然是绝对主流,没有高手的苦练修行,多数只是琴童所为。这一栋是《牧童短笛》,那一栋是《土耳其进行曲》。这边是《献给爱丽丝》,那边是《翻身的日子》;偶有拉《开塞》小提琴练习曲的;也有拉二胡、弹古筝的,吹笛子的,唯独没有男人的歌声,令他大失所望。
打道回府吧!死守电话,也不失万全之策。如果他们打电话来呢?不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黄先生虽然这么想,但很快又被更缜密的分析否定:小赵刚出医院,不可能立即去歌舞厅唱歌,只等电话,不知要等到牛年马月。
不行!黄先生就这样边走边想,最终得出一个结论:都是自己谨小慎微才造成了现在的难堪:明知他们住在这里,找来找去,就是见不着人。
哎,他一边叹气,一边自责:“早知如此,不如横下一条心,一吐为快,谁又敢把自己怎样?”
黄先生追悔莫及,他不仅感到倍受煎熬,痛苦万分;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