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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残红哪解夕照

2019-12-11    作者:淳于兆玄    来源:www.9969x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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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姨进得屋来,显得落落大方,既像主人,又像客人。这个在医院里半天不说一句话的女人,这阵不说乌鸡变凤凰,倒是脱胎换骨了。

  是有经济支撑,还是地位已经改变?抑或看到了幸福之源,内心发出由衷的微笑?谁也猜不中。

  只见她一袭墨绿套装,长袖短裙,精神爽朗;薄施淡妆,眉目含情。虽已过了如花似朵的年月,时髦的打扮,只要得体,粗略一看,多少也能掩盖些气质欠缺。尽管有些做作,总比不学无术强。看得出来,连胸针都经过高参挑选。银色的叶片微微上翘,细致的叶脉后面藏着金色花蕾。别在左胸,顿显全身富贵。

  她仿效屈菲使用小坤包,浅咖啡色的磨砂皮革,上面烫着深色的花纹,可那拿法,实在不敢恭维。一手紧紧攥着,就像里面的金银珠宝,随时都要掉出来。

  顺手她把带来的红葡萄酒与夜宵统统放在茶几上,摆开了阵势,等待一醉方休。

  “好几天没过来,也没时间给你做菜,我买了半只烧鹅,肥而不腻。老黄,现在要不要用一点?”柳姨兴冲冲地说。

  黄先生最怕这女人有备而来,一坐下就像沙发上有粘合剂,半天起不来。闲聊吧,话不投机;沉默吧,又未尽地主之谊。哎,横竖都难。他真不知怎么才能让她结束这场春梦?至少今天能早一点离开。

  “我晚上没有吃东西的习惯,就放在那里吧。”黄先生决定不接招。

  他想:这样一来,大概柳女士的热心肠会冷得快一点。

  女人的城府究竟有多深?运筹于心决不含混,逢场作戏也就不必从头再学。柳姨拿起酒与食物,熟练地放进冰箱。

  她说:“也是,广东人爱宵夜,其实这不科学,不利于健康。吃了饭应该散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哎,我明天给你在微波炉里打一下,这《稻香村》的烧鹅是很有名的。哦,还有烧麦。听小菲说,你挺喜欢,我也给你买了一点,明天咱们一起品尝吧。”

  黄先生的策略并不高明,这女人不但今天的挑战不温不火,占尽上风,而且还轻而易举定下了明天的餐票。怎么办呢?黄先生真是哑子吃黄连,苦在心里,有口难开。

  “明天你不是要去股市吗?就不麻烦你了,我自己热热吧。”黔驴技穷时,黄先生到底本能地反应过来,多少找到了托词。他实在不想今儿个不自由,连明天也搭进去。可无意中却扯到股票。

  呵,这下子柳姨可来劲儿了!别看她入市不久,一听股票这两个字,全身细胞仿佛都调动起来,人一下子变得极度亢奋。不说摩拳擦掌,俨然久经沙场;更像开讲演会,口若悬河,现身说法,把个股票吹得天花乱坠。

  “老黄,你知道吗?炒家不如买家,买家不如藏家,藏家不如傻瓜!只要有钱,随便买哪种票,我包你翻个个儿。你前次托我代理的那些票,现在已经翻了两番,还涨着呢!”

  “你难道就不怕套?”

  “嗨!套也是套一条金项练。要是还有资金,我马上全仓杀入,赚得笑不动!”柳姨像红眼赌徒,夸夸其谈,毫不涉及风险,一派包赢不输的架式。

  黄先生这才想起,前次她来集资,拿了钱就走,连坐也未坐,非常干脆。这回来个如法炮制,兴许还能奏效。

  “小菲给我留了些钱,你能不能再帮我代理呢?”

  “哎呀!你怎不早说,赶快拿出来吧。我明天就帮你投进去,包你发财!”

  “我得理一下,看再投多少才合适。”

  “嗨!老黄!咱又不是外人,你快把存单拿出来,我帮你理理吧!你们这种人也真是死脑筋,现在什么年月,还转不过弯?你辛辛苦苦在银行里存一年,我一天就把你那点息炒回来了。你快去拿,我等着。”

  “存单好几张呢,哪能马上弄好。你回去后,我慢慢理吧。”

  “好!好!好!”柳姨说着已从沙发上站起来,真像打了强心针。

  “你明天什么时候给我?”

  “开市前吧。”

  “还是上次那老地方,不见不散。”柳姨说着拉开客厅门,攥着小坤包,兴致勃勃地走了。

  “哎!”黄先生如释重负,倒在沙发上,叹了口大气。

  再说涂天薰躲进房间,静下心来也感到自己行为有些幼稚。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视徐娘半老的女人如洪水猛兽。

  他无心猜想客厅里的现代文明戏,谁演得蹩脚?谁演得精彩?只要能摘掉“电灯泡”这顶帽子,已经倍感庆幸。

  他在医院见过柳姨,还是那个印象:

  说年长又缺乏岁月苍颜,说年轻亦无少妇气韵,分不出高低贵贱,话虽不多却爱说新词儿,尽管一知半解,敢说就算与时俱进。说穿了,粗俗中还真透出些要吃捞糟不吃藕粉的味道……不过,无论屈菲怎么荐举,怎么信任,黄先生与这女人绝对不般配。

  他深为黄先生惋惜:多厚道的老人,眼神带着和蔼,语调充溢亲切,不管是知识,还是阅历,都那么丰富。难道他就不能拥有自己的幸福,找一个多少能懂一点音乐的女人?别说志同道合,至少看电影时不会问他,好人?坏人?

  他想:如果黄先生一个人单独过呢?也没什么不妥吧?几十年都走过来了,不也照样活得滋润光鲜?但就怕生病,连他自己也怕啊!

  涂天薰思来想去,奇怪!怎么总是围绕黄先生兜圈子呢?他想帮助他,但又鞭长莫及。他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结,充盈在他心间。似旧友故人?似同门师兄师弟……总之,黄先生的音容笑貌成了抹不掉的记忆,挥不去的年轮,深入骨髓,铭刻于心。能认识黄先生这样的人,难道只是一种幸运?会不会有些缘分?

  如果不来深圳,也许他的意大利语恶补后大有长进,至少发音能被纠正过来,不至于今后到了米兰,老外听不懂说的是什么。现在失去了时间,收获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意:舒心?合拍?还是谈得来?哎,天下要有不散的宴席就好了。

  突然,涂天薰想到一句老话:“情人眼里出西施。”在这夜深人静之时,黄先生或许经不住诱惑,早已成了俘虏……

  就此,面对现实,他也更加清醒:

  《北宁山庄》乃高尚住地,这回真还不枉此行。不仅听了许多珍贵的唱片;也知道黄先生一星半点的过去,不管他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早早离开了本行,难道对一个人的了解就非得查三代不可?和他在一起,只求愉快,不去深究别的行不行?

  俗话说,见好就收。如果再在深圳闲呆下去,每天不练声,别说上课时学生能听出来,一切斗志都将丧失殆尽。危险!哎,说不定那出国通知已经送到了学校,再不回去,误了大事就没法挽回。

  黄先生的那些唱片怎么办?涂天薰想到这事,总觉得听了数遍,意犹未尽。他想借回学校,制成CD,一式两份,自己留一份,再送一份给黄先生。可惜不久要去米兰,他已经没有时间做这件事,看来只有等到回国再说;他希望黄先生再也不用恪守四速唱机,翻来覆去只听那些经典;应该改换装备,丰富收藏曲目,和大家同享世间的美妙乐音。

  说走就走,现在他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整理。还是那只黑皮手提旅行袋,来去如斯,几乎没买任何东西。

  当然,他今晚也不想去扰人好事,表明自己的行程;他决定早早歇息,待明天开路前再告诉黄先生也不失礼。

  黄先生这时正在沙发上躺着,闭目养神,最初只为松弛一下紧蹦着的神经,恕不知,就一会儿,居然打起了呼噜。

  是不是离开了女人的纠缠,倍感全身轻松?是不是为了留住涂天薰,绞尽脑汁,忙去忙来,疲乏之至?看来也不尽然。他此时大概太需要打盹这种原始的减压方式了。

  自从黄先生出了医院,不仅曾梦到涂天薰,而且一连几天还出现奇迹:晨勃!

  要知道:这信号对正常男人来说是家常便饭,水到渠成,哪个不会?谁要是连这点本事儿也没有,那就旺自叫男人。

  但对过了花甲之年的黄先生来说,这男人固有的健康信号却非常珍贵。因为最近大半年,他出现的频率逐渐稀落,少则一周,多则一月,大有日暮西山的感觉。

  他渴望春天,可走不出严冬。殊不知,自从进了医院,第二个春天的脚步竟姗姗来迟。

  特别是刚才在沙发上,迷糊之中,还未看清楚眼前这男人是谁?竟然梦遗了。呀!射得还够多。看来,他还有这个本事!这真使他既兴奋又难为情。他清楚,这绝不是为某个女人,而是为一个男人,梦里依稀可见,现实正在身边。

  糟糕,要犯病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赶紧去卫生间打扫战场,冲个热水澡,让头脑清醒清醒。

  当他经过涂天薰住的房间,却不由自主地在通道里伫立良久,静听那屋里有无声音。实在没听到任何响动,他才知道涂天薰为了成人之美,借故回房睡了。

  黄先生觉得:这青年固然可爱,也很迷人。但似乎有些单纯,不会和自己往一处想。呵,要是涂老师能善解人意那该多好!

  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那扇木门出神儿,那眼光活像已穿透门扉,看到涂天薰在床上自由自在的睡姿……

  哦,他突然警觉起来:不准乱想!不然要出事儿啦!

  黄先生觉得大概犯病的先[ẂẂẂ.YanQingCun.Com]兆,就是死命盯住一个男人,从爱不释手到欢爱有加,一切都会围绕那男人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可以倾情表白,可以剖腹掏心,只要能够消魂,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他暗暗告诫自己:赶快听唱片吧!不然就没辙了。

  可是,几近子夜,万籁俱寂。涂天薰早已安睡,黄先生哪好意思破门而入,扰人好梦?他握着门把手,犹豫半天,始终没勇气旋开。

  他回到客厅,来回踱步,别无良策。一坐下来,又想起答应柳姨的事儿,若明天等涂老师起床后再去拿,显然又来不及。

  怎么办呢?黄先生无计可施,只好鼓起勇气,轻手轻脚走到涂天薰的睡房门外,侧耳倾听,仍然旻无声息。他决定进屋拿了存款单就来。他想得很简单:只要不开灯,不弄出声响,快进快出,决不会把涂老师弄醒。

  房门慢慢打开,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通道里的灯光射了进来,漆黑的屋内稍为亮了一些,至少能分得清哪里是床,哪里是柜,哪里是抽屉、座椅。

  黄先生摸到柜边,轻轻转动锁孔,将左边那个抽屉拉开,取出装重要东西的铁盒子,摸黑把几个信封全都拿了出来。

  他回过头来看看床上:涂天薰侧身而卧,毛巾被盖住胸腹,手脚全在外面。暗中只见体态轮廓朦朦胧胧,根本看不清五官。但直觉令他感到:涂天薰那笔直的鼻梁两翼,正柔和而均匀地翕动着,呼吸声低回浅唱,撩人心脾,有着极大的诱惑力;涂天薰的随意睡姿,不拘一格,忘我潇洒,在床上自由奔放,暗中也足使黄先生目不转睛,不忍离开。

  他有示爱的欲望,绝无罪恶的企图。他想俯下身来,把涂天薰压住胸口的手移开,不让恶梦派生;也想拉开绞在一起的毛巾被,盖住裸露的躯干,以免五更风寒;更想摸一摸涂天薰的血肉之躯,不论是腿,还是臂,只要是他身上的部位,能让他亲临其境感受一次男人的体温也就足矣!

  可一到床边,他拿着信封的手突然不停地抖动,再也不听使唤。是兴奋,还是恐惧?真难分辨。总之,他怕涂天薰醒来,发现自己擅闯私秘空间,留下骂名;更怕涂天薰不能原晾自己,拂袖而去,造成终身伤害……

  他站在床边迟疑不决,一辈子爱煞男人的雄健体态,这回却始终不敢跨越雷池半步,成了十足的窝囊废。老态龙钟也好,力不从心也罢,犹豫、畏惧、抱恨,好汉不提当年勇。他只怪罪迟来的第二个春天,轻风细雨,滋养性情,没能鼓噪他冲锋陷阵,忘乎所以。致使他只能在暗中隔靴搔痒,品味一点无拘无束的睡姿。这堂堂男儿七尺之躯,不似在医院日光灯下万般清晰,笑靥迷人。却有浮云蔽日般含蓄惟美,若隐若现,若暗若明;似乎那种男性的阳刚变成了迷幻气息,散发开来,令他垂涎欲滴,饥渴难耐。

  幸好,他时刻也没忘不能犯病的教诲,明白此时此刻既有欢愉引诱,也深深藏着致命陷阱。他怕身败名裂,无脸见人。只好无可奈何地掩埋了一厢情愿的颠狂,实实在在地多看可爱的睡神几眼,悻悻而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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