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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学知识岂能丢旧文化

2020-04-23    作者:京城杨氏    来源:www.9969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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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沈冲和姜军在继续着他们的“革命事业”,每天都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文革的风风雨雨中去,没有多少时间和我呆在一起。所以我就和另一个朋友走得特别勤,这个朋友就住在我家前面一个独门独户的大院里,相距只有三十多米,他就是红州地区纺织品公司经理辛开明的大儿子辛建。

  辛开明原来是新四军五师的一名副团级干部,四六年五师突围时他和后来任武汉军区司令员的孔庆德一起跑到陕南,总算捡回一条命。这老爷子就是这段历史说不清楚,所以解放后一直得不到重用。尽管他的级别是十三级属于高干,可是行政职务却只是个正科级。但他的性格和他的名字非常相像,开明得很。他不太在意这些事,谦谦君子,与世无争,栽花种草,怡然自得,颇有隐士之风,但却很注意对孩子的教育。他家里有几柜子书,闲暇之时便教儿子读书,这一点与那些行伍出身的军人大相径庭,因为他参加革命时已经师范毕业了。

  我那么多朋友家里只有沈冲家的藏书和他家有一比,这大概与辛开明早年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关。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辛建从小就养成了喜欢读书的好习惯,他常常是足不出户,一看就是一整天。当我和小兄弟们玩耍时,他从来都不参加,他的时间几乎都用在看书上了。

  辛建家和姜军家一样,也是六三年春天从梁湖县调到红州来的,和我家都住在老山包。

  他比我要高一届,由于经常一块上学,慢慢地熟悉了,两人就成了好朋友,我喜欢看书也是受了辛建很大的影响。

  有一次我俩上街去买书,正好碰到姜军(那时候叫姜明),他俩热烈地交谈着,把我晾在一边,原来他们在梁湖县上小学时就是校友,只不过辛建比姜军高一届。我知道这一情况后非常高兴,所以文革前他们经常一同到姜军家去玩,三个人渐渐成了莫逆之交。

  这三个人中辛建是五三年十月的,姜军是五三年十二月生的,我最小,是五四年元月生的。

  有一次辛建和我在姜军家闲聊时,辛建问姜军和我:“什么是革命?”

  “革命”这个词是解放后最常用的词汇之一,平常人们讲话时经常用到它。可是要正确解释这个司空见惯的词,一时还真说不清楚。

  姜军说:“打倒走资派就是革命。”

  辛建摇头。

  我说:“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是革命。”

  辛建还是摇头。

  搞得我与姜军俩人一头雾水:“这些都不是革命还有什么是革命?”

  岂料辛建说出一番大道理,令人不得不服:“所谓革命其实正确的解释很简单,革命就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除此以外别的解释都是错误的。纵观整个世界几千年的发展史,奴隶制的出现和发展,使原始共产主义荡然无存。封建制度的兴起,推翻了奴隶制。资本主义制度的出现,对封建主义社会又是一次否定。比如说英国资产阶级工业革命极大地提高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使它的国力雄踞世界之首。它凭借当时最发达的生产力,取得了比它自身领土大许多倍的殖民地,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号称日不落帝国。日本的明治维新同样使这个蕞尔小国称雄亚洲,无人匹敌。所以它敢于吞并朝鲜,侵略中国,北攻苏联,南下南洋,以区区四岛之众与亚洲各国以及美国和南太平洋诸国抗衡多年,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美国在二次世界大战中举全国之力大搞军工生产,一举将英国等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甩在身后,坐上世界头把交椅,独步天下,雄视环宇,这都得益于生产力的提高。所以文化大革命的目的还是要解放和发展生产力。至于什么大破四旧大立四新,楸斗黑帮分子,批判资反路线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解决生产关系中存在的问题,是为了将来发展生产力打好基础。”

  姜军问:“照你这样说奴隶制比原始共产主义要好吗?”

  “请注意,不要听到共产主义这个词就认为它是好的东西。”辛建说话颇有点书生气:“原始共产主义并非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科学共产主义学说,这是人类发展到不同阶段的两个必然结果,但却是两个本质完全不同的概念。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生产力极度低下,人们的生存条件极为恶劣,因此那时的生产力不可能提供更多的产品。到了奴隶制社会由于生产工具的发明和改善,使生产力得以提高,产品比原始共产主义社会要多一些,部落首领将多余的产品据为己有,这样就产生了剥削,也就产生了阶级。我们不能因为奴隶制社会有剥削就否定它,因为它是人类社会进化的一个必然阶段,比原始共产主义社会进了一步。”

  这一番话说得姜军和我一楞一楞的,因为辛建当时只有十三岁,也还是个孩子。

  姜军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一是看书,二是和我爸讨论,他经常告诉我一些这方面的知识。文革开始后我爸被人批斗了几次就没人管了,大家都去批斗地区商业局的梁局长。我爸说时间不能这样浪费,就拿了一些哲学、政治经济学的书给我看。开始时觉得枯燥难懂,什么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呀,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呀,偶然性和必然性等等,搞得我头昏脑涨的。我爸就经常和我讨论,然后我又再回头去读,慢慢就觉得有点意思。我们也经常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各人去翻书找答案,再重新讨论,直到把问题搞清楚为止。”

  我听到这里露出羡慕的神情:“你爸就是开明君主,我要是和我爸争论几句,我爸一个大嘴巴就上来了。”

  姜军接过话说:“你爸是当兵的,爱打人还可以理解。我老爸正经是个读书人,三句话不对头就要动手。一大耳光扇过来,我这眼前立马就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别看我现在是副司令,他还是照打不误,你说要命不要命?”他一脸的无奈。

  我哈哈大笑道:“你就是总统也还是他的儿子,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你还敢翻天不成?!认命吧,谁让我们摊上这样的老爸?出身不能选择,爸爸就能选择吗?”

  辛建也咯咯地笑起来:“鬼话!哪有爸爸是摊上的道理?好像谁的爸爸是派来的。”

  “是上帝派来的。”我笑得喘不过气了。

  辛建说:“我爸从来都是以理服人,他知道压是压不服的,道理只有通过辩论才能搞明白。但是有些问题到现在也没有答案,比方说有一次我问他:‘既然辩证唯物主义认为事物的发展是无限的,那么有没有人能在一秒钟之内跑完一百米?’我爸说:‘这是诡辩,典型的公孙龙的白马非马的谬论。’我说他答不上来就扣大帽子。到现在谁也不服谁,谁也拿不出正确的答案。”

  姜军怔怔地思考着,突然深沉地说了一句话:“毛主席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我们三个充其量只比文盲强一点,总不能用小学文化去干事业吧?现在毕竟不是战争年代,大老粗只要能打枪就能建功立业,将来建设祖国没有文化肯定不行。”

  我插话说:“现在最有时间的是我和辛建,你还要搞运动。”

  姜军反驳道:“不,时间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均等的,就看你如何利用时间了。我虽然考上了初中,连一天课都没上,还是小学的底子。杨军,你没有考上初中,并不能说明你不聪明,你就是太贪玩。我们将来的路还很长,没有文化是不行的。从现在起你不要再跟那帮小兄弟玩,不要当孩子王,要抓紧一切时间读书学习,我就不信读书没有用!”姜军十分严肃的说。

  “我倒是想读书,可哪来的书呢?破四旧时都烧得差不多了。”我一脸的无奈。“

  “我家里有啊。”辛建说。

  “算了吧,你家都是些马列主义、苏共党史、《红旗》杂志、哲学、政治经济学之类的书,我可看不懂。”

  姜军说:“这不是问题,沈冲家里有的是书,我可以帮你去借。查抄一中图书馆时,我也搞了一些书回家。如果你肯静下心来读书,三五年未必看得完。”

  辛建却说:“马列主义的书怎么能不看呢?看不懂慢慢来嘛。哲学也要看。什么是哲学?哲学是理论化系统化了的世界观,是方法论,所以还是应该有所涉猎。当然,开始时可以先看毛主席的著作,比较好懂,毛主席的书就是中国的马列主义。还有一些世界名著以及唐诗、宋词、元曲、明清笔记和小说都要看……”

  不等辛建说完,我用非常夸张的表情说道:“等我看完这些书,将来肯定能到北大当一名教授。我往宽大的讲台一站,看着下面一大片大学生,先清一下嗓子,然后在那里云山雾罩的一通神侃,大学生们飞快地做笔记。下课后有很多非常崇拜我的人追着我问:‘杨教授,您讲得太好了,您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我是红州师范附属小学毕业的本科生!’哈哈哈哈……”

  姜军这个家可以说是个保险柜,以他在红州的名气谁敢抄他的家!他拿来梯子,翻到天花板上拿下一捆书。

  我上前接过来解开绳子一看,好家伙,简直就是百宝箱。

  我嘴里轻轻念道:“《悲惨世界》、《普希金诗选集》、《拜伦诗选集》、《青年近卫军》、《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少年维特之烦恼》、《古文观止》、《唐五代词》,姜军哪姜军,别人破四旧,你却往家里拿,你狗日的胆子粗啊!”

  姜军呵呵一笑:“老子怕谁?谁他妈敢来抄我家?邪得没有政府了!老子好不容易搞了一点宝贝回来,有时间就偷偷看一会儿,那叫一个享受!就是时间太紧。”

  “对对对,读书硬是一种享受,我有时候看入了迷,连饭也不想吃。”辛建看到这些书,这个平时性格内向的书呆子也不禁喜形于色。

  说到吃饭,提醒了姜军:“都五点多了,你们不要走,我去搞几个菜,我们喝点酒怎么样?”

  “你去准备吧,我要看书了。”辛建迫不及待的拿起《唐五代词》看起来。姜剑则被姜军派去帮忙弄喝酒的菜去了。

  上次姜军负伤住院,各造反派组织送的慰问品太多,他叫弟弟姜剑挑了一大担回家,其余的不是吃了就是送人。

  姜剑开了两个红烧牛肉罐头炖萝卜,炒了几个青菜和一盘雪里蕻腌菜炒鸡蛋在卧室里吃,姜军从床底下拿出一瓶白酒,一人倒上一小杯,大家开喝。

  辛建只顾埋头看书,不【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₉₉₆₉xs.net】知已经开吃了。

  不管他,我端起酒杯“吱”地喝了一口,辣得不行,赶紧夹起一块牛肉填进嘴里。

  姜军又拿出“游泳牌”的烟一人发一根,点着后美美的抽了一口说:“辛建,喝酒吃菜呀。”

  辛建不会喝酒,夹了一点菜边嚼边含混不清地说:“你们看这首无名氏写的《菩萨蛮》,真是太传神了,把一个含情脉脉的娇小姐的心理和神态刻画得惟妙惟肖。”

  姜军说:“你快念念。”

  辛建说:“大家听好了:

  牡丹含露珍珠颗,

  美人折花庭前过。

  含笑问檀郎,

  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

  须道花枝好。

  一面发娇嗔,

  碎挼花打人。”

  姜剑不懂这玩艺儿,说道:“你解释一下,你不解释我们还真不知道好在哪里。”

  辛建抽了口烟说:“这首词说的是牡丹花上的露水如同珍珠般晶莹剔透,一位娇小姐折下一朵从庭院前走过。她拿着牡丹笑问她的意中人:‘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她的意中人故意调侃她说:‘这么漂亮的花当然比你好看多了。’小姐一面发嗲一面揉碎花儿,还用牡丹的残枝败叶去打他。那意思很清楚:‘你说花儿比我强,我非要揉碎它,看你还敢说花儿比我强不?’你们想想,牡丹号称国色天香,词中以牡丹与美女对比,可以想见那位娇小姐肯定是长得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写到这里还只是外形的描写,妙就妙在最后两句,她的意中人故意说牡丹比她更好看,以此来怄她。她则揉碎牡丹,意思是说:看你还说不说花好?更深层的意思则是说:只能是我最好,不准再有别的东西比我好。一面撒娇发嗲,一面拿着花打她的意中人,从人物的动作到心态都写得十分传神。如果作者没有亲身经历,很难刻画得如此细腻逼真。”

  三个听众一起放声大笑。

  姜剑笑得往后一靠,“咕咚”一声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

  我笑岔了气,捂着肚子直叫“哎哟哎哟。”

  姜军笑得把酒一口喷出来,用他老家罗畈县的话指着辛建骂道:“你个牛日的!我还以为你这书呆子不懂风月,哪知道你是个伪道学。”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姜剑爬起来问道:“这个小姐的意中人姓谭吗?”

  这回轮到辛建发笑了:“不是姓谭的谭,是檀香扇的檀。晋代人潘岳小名檀奴,姿仪姣好,所以古人爱用檀郎、萧郎作为情郎的代称,并非实指。像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王之涣的‘一片孤城万仞山’都是极而言之。谁的头发有三千丈,那不成了妖怪吗?”

  我也问道:“这些老古董你是怎么弄明白的?”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我爸就叫我背诗词,先从‘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一些直白、口语化的诗学起,然后再学一些比较难懂的。不懂的地方他就解释给我听,还要求我用白话文翻译古诗词。到现在已经学了六七年了。刚才那首词很直白,就跟白话文一样好懂。”

  “怪不得你爸叫辛开明,真够开明的。”姜军赞叹道。

  从那以后,我养成了读书的习惯,经常和辛建到姜军家去看书。等到六九年辛建的父母都到“五七干校”去了,辛建的家就成了红州城喜爱读书的青年们的“文学沙龙”,他们谈论文学,交换读书心得,讨论时政,传播道听途说的各种小道消息,结果酿出惊天大祸,这是后话。

  有道是:

  无事莫当孩子王,幡然悔悟读书忙。

  此中别有洞天地,革命不需睁眼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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