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父亲和老黑是唠嗑唠到啥时候才睡的,反正第二天早上我背起书包去上学的时候,他俩还躺在被窝里屁股对屁股呼呼睡的正香。
我蹭步蹭到学校和同学玩了一会就到了上课时间,左等右等教一年级语文,数学,美术,体育,这些所有课程的那位万能女老师也没来,教室里同学们正在闹,教二年级所有课程的另一位万能女老师进来告诉我们那位女老师病了,今天不上课了,让我们都放学回家。
我高兴地拎起书包刚要走,扎着漂亮蝴蝶结的女班长就大声喊了一嗓子,然后奶声奶气地说:“同学们先别走,老师病了咱们应该去她家看望她,每人回家煮两个鸡蛋,下午一点到学校集合,咱们去看望老师。”
我跟着大家一起答应了一声,然后唔嗷呜嗷嚎叫着兴奋地跑回家了。
回到家就看到虎叔正在和面,父亲和老黑叼着烟卷面对面喷云吐雾地坐在炕上吸烟摆龙门阵。
“今天不上课么?”
虎叔看到我蹦蹦哒哒兴高采烈地跑进门就有些惊讶地问。
“老师病了。”
我扔下书包,抱着虎叔撒了会娇,然后就从我藏在立柜后面的纸包里刨出来几块糖塞进嘴里吃。
老黑嘴里叼着烟卷吸着吸着忽然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父亲的俩眼立刻变成锥子明晃晃的直往老黑脸上扎。
“你少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汉子死了还没过头七的寡妇脸,我看着烦!我说一大早就带你去找打更的吧,你又心疼人家怕耽误人家休息。不去就不去吧,可你又是这副霜打茄子似的死德性。你还能有点出息不能啊?你以为天底下的霜都打在你家那根茄子上了啊?这世上比吃屎还难的事儿多了去了!就你这点和裤裆有关的事儿还叫个事儿?
远的不说,就前八九年,咱们村子里还天南海北地呜嚷呜嚷来了一群大闺女小伙子呢,这儿的人都朝他们叫知青。有知识的青年啊。可他们那些知识都装在半生不熟没开窍的脑袋瓜子里,根本就没啥用。
来了不到一年,河里游泳淹死俩,窑里烧砖塌顶砸死仨,瞎琢磨土炸药炸死一个,塔楼上放哨睡着了栽下来又摔死一个,跳井死了一个,冬天迷路又冻死了一个……
老黑你说说,和你这点破事儿比起来,那些可怜的娃娃难不难?难的他们最后天天整宿整宿的不睡觉在那哭天抹泪。楞一点的就到处偷鸡打狗弄肉吃,把乡亲们恨得牙痒痒。这不,前三年回城的政策一下来,呼啦一下都跑光了。
别说他们这些半大孩子,就连我这个老爷们当时难的都想跑到野地里抱着大树哭。那时候真是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孩子还一大群,个个都指望着我养活。那时候要不是虎子来了,硬生生帮我撑起了半边天,我都不知道我那段日子咋才能熬过来。
好了,咱不扯这些没用的了,话说回来吧,老黑,就算打更的真不要你了还能咋地?你就真不活了?日子就真不过了?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扛日头造福天下那才叫事儿。你这点事儿顶多也就算是有屁放不出来憋得慌,等哪天气儿一顺,一个响屁蹦出来,那就啥事儿都没有了!”
父亲往老黑脸上喷着烟叽里呱啦一口气儿说了一大堆,老黑木呆呆地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然后说:
“这年月苦日子谁没经历过?整的好像谁是蜜罐子里泡着长大的。你说的那种苦和感情上的苦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儿。吃不饱穿不暖,身体上苦点累点忍忍都能熬过去。就算千刀万剐还有个死来做尽头。可感情上的苦就像钝刀子割肉,翻来覆去的疼,却永远也死不了,永远在那活受罪。那真是个熬不过去的无边苦海,飞不过去的无底深渊,你怎么逃都逃不掉,杀不死你却能活活的把你逼疯。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我这点事儿它就是个屁,气儿顺了放出来就好了。可万一这股气儿一直不顺呢?这个屁它就一直憋着放不出来呢?整天憋着一个放不出来的屁过日子,搁谁谁也受不了啊。”
父亲听完老黑的话撇了撇嘴:
“要我说你们还是闲的蛋疼,要是每天让你们扛五百个麻袋包,活活把你们累的跟死狗似的,连办那事儿的力气都没有,下面想硬都硬不起来。倒炕上一睡就是一整夜,看你们还胡思乱想不?”
“这可不好说,苏武牧羊的事儿你听说过没?”
老黑很高端的看着父亲问。
父亲就很无知地摇了摇头。
老黑就有点得意又显摆地说:
“这个苏武呢,是个汉朝的使节,出使到匈奴摊上了点事儿叫人家扣那了,把他关地窖里逼他投降。是不给吃又不给喝,大冬天的浑身上下被扒得光溜溜的,就给他扔了一张羊皮让他披着。
苏武硬气啊,爷们啊,心里说老子就是不投降,老子就是不做卖国贼!他就在地窖里咬牙挺着,挺着挺着,后来挺不住了就开始吃雪啃羊皮。
后来匈奴的可汗被苏武的爷们气给震住了,就把他放出来了。可又不想放他回汉朝。就在北海那给了他一大群公羊让他放,说啥时候公羊生小羊了就放他回家。你想想啊,那些羊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啊,大老爷们咋能生娃下崽儿呢?苏武这就算是回不去了。可苏武还是继续硬气啊,天天抱着那个节杖当羊鞭子大风大雪里就那么熬着。一直熬得胡子头发都白了才被汉朝派人接了回去,接回去就发达了,高官厚禄,名垂青史。
你说这苏武他该算是个顶天立地扛日头,胸怀天下出类拔萃的人物了吧?和咱们比他就是一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圣人,那觉悟是老高了,高的没影了。他在匈奴的日子过得苦不苦?够苦了吧?可就是这么一个苦了吧唧的大圣人,他在冰天雪地没吃没喝的日子里还是把一个匈奴女人给操了,还操出了一个小娃娃。豹子你说,你给我说说,这是个啥道理?”
老黑说完斜着眼睛挑衅地瞄着父亲,父亲愣了半天神儿,扔掉手里的烟屁股说:
“你跟我废了半天话就为了最后那两句啊?”
“是啊。”
“生孩子这事儿和你们那没事儿瞎折腾能一样么?我就算以前日子过的再苦也没耽误生孩子啊。日子过得再苦,孩子该生还是要生的,不生孩子谁给你养老送终啊?就算是圣人也得给自己留后续香火啊,那个苏武他做的没错,做得挺好。”
父亲晃着脑袋念叨着。
老黑就泄气了。
“我和你费劲说这些干啥,对着一头猪说相声你还能指望猪会笑?”
老黑说完就穿鞋下地了。
“你干啥去啊?去照打更的?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父亲也跟着去穿鞋。
“不用,我先回去给他做中午饭,看他到底是个啥意思。”
老黑阻止了父亲,自己一个人晃着膀子走了。
“虎叔你给我煮两个鸡蛋吧,俺们班长说下午一点要去学校集合看生病的老师。”
我忽然想起来这个正事儿赶紧对虎叔说。
“哦。”
虎叔答应着在锅里煮了六个鸡蛋,两给留着给我带去学校,两个给我直接吃了,另外两个他给了父亲。父亲拿起一个鸡蛋剥好皮儿自己没吃转手递给了虎叔,虎叔笑笑很自然的接过去吃掉了。
父亲把剩下的那个鸡蛋剥了皮儿两口吃下肚,然后吧嗒吧嗒嘴说:
“还真是好久没吃过煮鸡蛋了。”
“那我再给你煮几个?”
虎叔转身又要去拿鸡蛋,父亲把他拉住了。
“算了,我又不是馋嘴的小孩子,大冬天的鸡蛋不好弄,还是留着给这个小兔崽子吃吧。”
父亲在我脑袋上用力揉了两把,我埋头往嘴里塞着鸡蛋,没去管他。
吃过中午饭,老黑耷拉着脑袋蔫蔫的又来了。
“咋地啊?老黑?又让人给撅回来了?”
父亲笑眯眯地问。
“嗯,”,老黑闷闷不乐地在椅子上坐下来说,“我做好饭给他送过去,敲了半天门他还是不吭声也不给我开门。我就喊我是给他送饭来了。他就在门里说他吃过了要睡觉。然后不管我怎么苦口婆心磨破嘴皮子的说他都没啥反应了。”
“这事儿打更的就有点不地道了,有啥话当面锣对面鼓的该说就说有啥说啥呗。还想不想和你处了他明说啊!这么闷葫芦似的吊着算咋回事儿?”
“可能是他心里还是不痛快吧。他应该还是愿意和老黑处下去,要不也不会这样。”
虎叔接话说。
“不都告诉他了么,人死了,死了都好几年了。他还想咋样?都过去的事儿了他还计较啥?谁还没有个过去啊?他打更的过去还有过女人呢?老黑咋不和他计较?说一千道一万,那个打更的就是办事儿不爷们。老黑你干脆把他踹了得了,小鸡肚肠的,以后在一块过日子也不会顺心。”
父亲不耐烦的咋呼说。
老黑抬眼看了看父亲,吭哧了半天没说话。
“唉呦——,老黑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德行!唉呦——,真是让人看不下去,你还能再窝囊点不?”
父亲一连声地说。
“行了,豹子你消停会儿吧!打更的估计也是心里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过两天兴许就好了。”
虎叔安慰着老黑。
“嗯。”
老黑闷闷地应着,蔫的就好像是整个世界的寒霜真的全都打在了他那根老茄子上。
我把那两个鸡蛋装进兜里,蹦蹦哒哒的去了学校,把鸡蛋放进蝴蝶结班长准备好的大塑料袋里,我们总共一个班的一年级学生都去了老师家。
女老师正在床上躺着打点滴,看我们去了很高兴。我们七嘴八舌的问候着女老师,然后蝴蝶结班长就送上了那袋子煮鸡蛋。女老师死活都不收。说俺们的心意她收下了,鸡蛋还让俺们拿回去。没办法,最后蝴蝶结班长还是抱着那袋子鸡蛋和我们一起离开了。
我们一群孩子就晒着冬日午后和煦的阳光蹲在马路边上分鸡蛋,我奋勇地第一个挤了上去,往塑料袋里瞧了半天我也没看出来哪两个鸡蛋是我带过来的。于是我挑了两个最大的鸡蛋抓在手里一溜烟的跑回家了。
老黑在虎叔家呆着还没走,虎叔父亲他们三个都在炕上歪着半睡不睡的眯眼唠着嗑。
我爬上炕,把鸡蛋放到枕头底下然后窝在虎叔怀里听他们天南海北的瞎扯。
扯着扯着他们就聊起打仗的事儿来了。
老黑说按父亲这个岁数应该没打过仗,父亲就很神秘又很得意地说:
“有些仗俺们打了你们这些小老百姓也不会知道,不会出新闻,也不会上报纸,那些都是军事机密,你懂不?机密!”
“那你和虎子真的上过战场真刀真枪的打过?”
老黑有点兴奋了。
父亲眯着眼点了点头。
“在哪打的?豹子你赶紧给我说说呗!”
老黑抓着父亲的俩膀子直摇晃。
“有啥可说的,真的没啥可说的。打过仗又能咋地?出生入死浴血奋战过又能咋地?老子现在就是一个拎着锄头刨土坷垃的农民泥腿子,和种了一辈子地的庄稼汉没啥两样。”
父亲摆了摆手。
“那当然不一样,你知道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是多少男人的梦想啊,只有扛过枪打过仗的男人才是真爷们。豹子我就不信战场上的那些经历对你来说都没啥。”
老黑显得特激动。
父亲歪着头眯着眼想了想说:
“要说有啥吧,那就是在战场上的那些日子我都是和虎子在一起的。那应该是战场上最好的事情了。”
说完父亲睁开眼睛笑着看了看虎叔,虎叔也笑咪咪地看着父亲。
老黑瞪着俩眼看了看父亲又看看虎叔。
“这样都不把他吃下肚,虎子你太那啥了。”
老黑把俩眼翻了翻,自己在那小声嘀咕着。
晚饭老黑是和我们一起吃的,吃完天就黑了,天黑了之后父亲就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更夫就憋红着脸扑腾着被父亲揪着脖领子揪进了门。
松开手父亲堵在门口把更夫往屋里撵,更夫站在原地不看老黑也不动,父亲就推着他走到炕前面把他和老黑面对面的按坐在了炕上。
“有啥话你们面对面的说清楚,你说你们两个大老爷们磨叽不磨叽啊?打更的,老黑都说了,那个西班已经死了,死了好几年了!现在他喜欢的是你,想跟你操屁股操一辈子,你有啥想说的?”
父亲瞪着更夫凶巴巴地问。
“我不相信。”
更夫闷声说着。
“你不相信啥?”
“你,豹子,还有老黑,我不相信你们。”
更夫看着父亲说。
“为啥不相信我们?”
父亲好奇了。
“你说西班的事儿咱们先不问老黑,等熊狩回来先问问他再说。可为啥你转脸儿就把这事儿告诉老黑了?你先告诉了老黑他就能编瞎话骗人了。你们到底还是一伙的。”
更夫嘟囔着说。
父亲就有点理亏了,他寻思了一下说:
“不是那么回事儿,打更的。我吧,当时在你走了之后越想心里越气,觉得老黑他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就想把他抓过来打一顿先替你出口气,可谁想到那个西班是个死人呢,人既然已经死了,打更的你还计较啥?”
“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更夫有些执拗起来了。
“死就死了呗,这有啥相不相信的。要是人好好的,老黑又惦记他,能咒他死么。话说回来,就算人没死,老黑他只要一心一意的守着跟你过,西班那个人死没死又有啥关系?”
“他做梦还想人家呢。”
更夫还在执拗。
“那老黑还在梦里骂他混蛋呢。俺们老家有种说法叫鬼伴头,就是有的人死了还想缠着你就会老给你托梦,或者到梦里祸害你。老黑自己都说了,他也不咋惦记那个西班,说不准老黑他也是一不留神的就鬼伴头了。”
父亲磨破嘴皮子的在那说。
更夫耷拉着脑袋就不吭声了。
“说良心话,打更的,老黑他对你是真好,好的我都看不下去了。如果他心里真有那个西班,他何必又要这么下力气的伺候你。咱们都是大老爷们,说话也别绕弯子。今天当着老黑的面你就给个透亮话,你到底是还愿不愿意跟老黑好下去了。你要真不像和老黑好了你就痛快儿地说。你不和他好了我就到别地儿再给他找个胡子拉碴的老爷们。天底下会飞的骡子不好找,死了老婆没人照顾的孤老爷们可多得是。只要老黑拿出伺候你的这股劲头去追人家,总会有一两个动心的吧?”
父亲继续说。
更夫就耷拉着脑袋继续不吭声。
“咋样?打更的,给句痛快话呗。”
父亲伸手捅了捅更夫。
“我……再想想。”
更夫吭哧着说。
“还想啥啊,明明你就是也想抓着老黑不撒手,可又觉着老黑心里有别人让你难受,就钻进牛角尖儿里不停的在那自己恶心自己。打更的你完了,你喜欢上这个黑驴蛋了。赶紧地吧,这个黑驴蛋你要不趁这个机会死死的抓住,说不定哪天他就成了别人的一盘儿下酒菜了。”
父亲笑嘻嘻地说。
然后他把老黑和打更的都拽起来说:
“你俩赶紧都从这屋滚出去吧,亲嘴儿操屁股该干啥干啥去,别在这瞎耽误工夫了。”
然后他就把俩人撵了出去。
“我他妈整个就成了一个拉皮条的了。”
父亲关上门自己在那嘀咕。
“说你自己是月老不好么?什么拉皮条的,那么难听。”
虎叔笑着说。
“嗯,没错,月老那个老不要脸的,他就是拉皮条拉的最欢的那个。哈哈……”
父亲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很高兴。
月老我不是很熟悉,嫦娥我知道,她抱着一只红眼儿兔子就住在俺家的日历牌儿上。她的身后总是挂着一轮不会阴晴圆缺的明月。那轮明月的颜色总是让我想起鸡蛋黄。
于是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煮鸡蛋。
“咔。”
把它在炕沿上敲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