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完)

 我对养鱼没有半点研究，窃以为是在土坑中注满水，却不知是成方的水泥鱼塘。其实我不知道那是否是水泥，姑且这么认为吧。于我来说犹如踏青的心情，欧海和猛子叔却是在工作。他们光着膀子，挽起裤腿，手上胶皮手套，脚上一双黑色胶皮鞋。阳光照在他们黝黑的脊背上，强壮充满力量，和大自然在一起，并不显得渺小。与城市中出门打伞抹防晒霜的女子相比，我更喜欢这般粗野的豪放。

 我真的不懂养鱼，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几十条鱼赶到另外一个浅水池中，更不知道他们洒在水里的红色粉末有何奇效。池水很快像血一样红，半搁浅状态的鲫鱼跃动身体，将池水溅在两人身上。我躲在一旁的阴凉下，两条狼狗伏在身边，似乎不再对我保持敌意。欧海和猛子叔这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孩子似的穿梭在水池里，就像城市广场喷水池下嬉戏的孩童，喜笑颜开，互相逗弄。

 不多时，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和欧海商量些什么，我才知道这些红色粉末是新研究的抗病粉末。欧海跟我说，附近的农业大学研究了一匹药，可是没人敢尝试，欧海和猛子叔商量后决定在自家鱼塘局部使用。猛子叔说，咱们不在乎钱，死几十条鱼无所谓。欧海和猛子叔的确把这里当作世外桃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心安理得。

 做晚饭时，我们在小厨房里忙碌。他们选了两条肥美的鲫鱼，准备宰杀烹调。猛子叔抓起一条，将鲫鱼放在自己脸庞，冲着我们学起鲫鱼脱水后，空张着一张嘴挣扎的样子。猛子叔学得声情并茂，我和欧海都笑了。

 乘凉时，猛子叔切了个自己种的西瓜，三人一边吃，一边静静的看着夜空。良久，欧海端来一盆热水，猛子叔甩掉拖鞋，两只大脚噗的伸进去，溅了欧海一脸水，欧海象征性的拍打猛子叔的腿以示惩罚，猛子叔则咧着大嘴，一边笑一边吐西瓜子。

 猛子叔对我说，虽然腿部神经康复，却还是有些麻木，隔三差五泡泡脚，感觉舒服一些。我坐在小板凳上，为猛子叔按摩双腿和双脚。猛子叔起初并不好意思，却在我的执拗下，不得不听命于我。他倚在躺椅上说，漫天的星光也不如我的石夕眼睛亮。欧海笑着说，五大三粗的猛子，只有对石夕才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猛子叔反击道，我也没少跟你说啊。欧海笑得更甜了。我从未见过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可以如此频繁的笑，笑得更是如此甜蜜。所谓爱情和幸福，最大的功效不外乎与此了吧。

 握着猛子叔的脚，我想起了欧海曾说的话，只有被人疼，才会觉得痒。我趁猛子叔不注意，在他脚板搔挠，他立刻就笑了，就像当年一样。猛子叔说，他这辈子都被欧海疼，就算以后双腿再残废，也还是会感受到痒的。欧海怪猛子叔说话不吉利，把一角西瓜塞在他手里。

 我问欧海，你现在还是不怕痒么？欧海静默的看着自己的双脚，拖鞋下十个脚趾上下乱动。猛子叔抓着欧海的脚腕，去掉拖鞋，粗鲁的搔痒，欧海微笑道：“好像有一点痒呢。”

 我曾发誓要疼欧海一生，要让他幸福得浑身都怕痒，现在这个任务应该交给猛子叔去做了，因为我决定离开。一周之后，我背着双肩包，在欧海和猛子叔的护送下来到车站。猛子叔要照顾鱼塘，和我们告别后，由欧海一人随我一起到天津住一夜，第二日送我上火车。

 分别的痛苦不必再说，直到火车车窗外再也看不见欧海的身影时，我的眼泪才渐渐停止。欧海和猛子叔是幸福的，他们在世外桃源【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⁹₉₆₉xs.com】过仙人般的生活。在得知自己仍被关爱后，心中缺失的一块总算补上。尽管路途遥远，可我总还是会再见到他们。

 活着且有爱，就有希望。

 回到南方小镇，走在阔别已久的青石板路上，新的雨季刚刚结束，小镇在阳光和蒸汽中挣扎，湿漉不干燥的世界，花草小虫，活跃易动。大姑和姑父还是喜欢住在老屋，他们搬回家后，我的堂哥带着女朋友回家，又赶上我回家，故表姐带着丈夫亦赶回家中，年迈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更是不会被落下，大家一起吃了顿久违的团圆饭。

 大姑和姑父问我是否找到欧海，我把从杭州到成都，再到南昌、北京和天津的过程，以及欧海经历的磨难和现在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告诉他们，姑父意味深长的说，好人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夜里，我给三石打电话，告诉他一切安好，并会将他给我的银行卡，原封不动的快递回去。三石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准备闪婚了。

 翌日一早，伴随着小鸟的鸣叫，我骑车去了四个地方。梅的家空了好久，院子里杂草丛生，院门房门紧锁，梅并没有葬在小镇，我此生竟然彻底和她错过了。学校盖起新校舍，我昔日的桌椅板凳，我踢球弄坏的窗户以及操场上泥泞的时光，全都消失不见，唯有清晨的阳光，依旧照在记忆中的大地上。河堤旁的杨树依旧茁壮成长，粗壮的枝干和繁茂的枝叶窥视着远处的河水。我坐在因碰见欧海和猛子叔房事而心惊胆战的地方眺望江水，然而身边再也没有欧海和我说话。欧海曾说，这里早晚要过轮船的，我笑他的天真。欧海租住的二层小楼静静的矗立着，房东大叔去年死于肺癌，小楼便再也没有往外租。透过泥泞的窗户，我看见曾经铺着凉席的厅堂，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一切都过去了，就像欧海放弃李本听的本名而开始新的生活一样，我也要重启自己的人生。当然，我不会改名字，因为我怕欧海将来找不到我。堂姐笑我，她说现在都用手机，还能上网，怎么可能找不到呢？我告诉她，那不一样，不一样。

 大姑心疼我，非要我在家调养一段时间。欣然接受她的照顾，竟不知不觉懒惰了将近三个月。秋高气爽时，我再也不能这样闲着，准备过两天就去上海。堂哥返回城里，堂姐返回婆家，大姑和姑父一位照顾爷爷奶奶，一位照顾外公外婆，今夜只有我自己。不顾天凉，我坐在房前的木板上，双手搂着膝盖，低头思念欧海和猛子叔，头上的一盏昏黄的灯扩大了我伤悲。夏末的昆虫坚强的存在于秋天，它们在不久之后便会消失，而我混乱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小雨稀稀拉拉的下了起来，我竟然没有避雨的想法，只想让冰冷平复焦虑。

 我低着头，感受雨滴撒在头发上的感觉，心情多少冷静一些，却只留下思念。忽然，余光再也看不清四周昏黄的灯光，雨水亦停止浇灌在我湿漉的头发上。我抬起头，竟见欧海站在我面前，他的黑色雨伞遮挡在我的头上，猛子叔背着双肩包，提着旅行袋，站在欧海身后。

 “朋友，皮鞋不好沾水，能不能给我找两个红色塑料袋，我套脚用。”欧海微笑着对我说。

 时间似乎回到那年雨季，我穿着白色雨衣，他一袭黑色西装，轻声问候，带我回家。

 “儿子，激动不？”猛子叔调皮的对我说：“你走后，我们合计，在哪生活不是过日子啊？为什么非要跟儿子天各一方呢？于是我们就来了。”

 欧海点点头，将颤抖着站起来的我，紧紧搂在怀里。

 欧海和猛子叔把两条狼狗托运过来，买下了当年的二层小楼做为永久的家，并在不远处干起养蚕的营生。我回到曾经的公司，在那位老人的提携下，做起总经理助理的工作。每到周末，我会回到小镇，看着欧海和猛子叔的幸福，体会他们给予我的幸福。大姑送给欧海一张珍藏多年的画，画上是一个身穿黑色西装，打着黑色雨伞，脚下两团红色的男人，画的上面稚嫩的写道——五年三班，石夕。

 他从雨里来，又从雨里来，南方有雨季，雨季有故事，青石板依旧，幸福亦依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