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蹦了几蹦终于停了下来,他摸了摸那两块贴在他后腰上的膏药,望着父亲很惊奇地说:
“你别说,还真管用,那烫人的股热气儿顺着腰眼儿打进去了,刺刺的还挺舒服,腰没那么酸了,动起来也没那么疼了。”
“早就跟你说了,烫才管用。”
父亲跳上炕,又钻进虎叔的被窝里挨着虎叔坐了下来。
“豹子你咋又钻进被窝去了?赶紧穿衣服陪我去买羊啊!”
老黑放下衣服,整理了一下,开始冲父亲嚷嚷。
“你慌啥啊,外面雪下的正紧,片儿片儿都有鹅毛那么大,等雪停了再去也不迟啊。”
父亲翻着眼睛说。
“那雪要是一直不停呢?”
“明天停就明天去,后天停就后天去,啥时候停就啥时候去。买个羊瞧把你着急的,晚吃一天打更的就能精尽人亡被你吸成人干儿啦?怕他肾虚身子亏你别和他做不就行了么?母猪不翘尾巴公猪上不了胯,你不撅屁股我就不信打更的还能硬往里捅。”
“我管不住自己,看着他那勾人的小眼神儿,他一要我就想给,嘿嘿。”
老黑摸着后脑勺笑的傻憨傻憨的。
“我看是他不要你也想硬给呢。”
父亲白了老黑一眼。
“那倒不会,你没看我现在腰都成这样了么?我年纪也有一把了,有那心也没那力了。就是有点心疼他旷了那么久,觉得他刚尝到甜头猛一下贪点也正常,我就先硬撑着呗。”
“那你就直接和他明说,以后日子长着呢,别把几年的干粮一天都吃完。”
“主要是我受不了他那想要办那事儿时候的小眼神儿,太勾人,不由得我不给。”
“啥眼神儿啊?有多勾人啊?我咋一点都没看出来呢?”
父亲很不屑地说。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看不出来太正常了。那啥,不跟你扯了,我那枣红马的马鞍子呢,褡裢里面有好东西,我先把炖羊肉的调料准备好。”
“那不在墙角堆着呢么。”
父亲往墙角指了指。
老黑就跑过去弯腰翻了起来。
半晌午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只是天还阴着,风一阵一阵也刮得紧。
老黑拖着不太情愿的父亲到底还是出门走了,我站在门口缩着脖子目送父亲和老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冷不丁扯着脖子喊了一嗓子:
“老黑大爷你别忘了给我买糖!”
风太大,呼呼往我嘴里灌,呛得我咳嗽了起来,我怕我的话被风吹散了老黑听不见,又满嘴灌风地使劲喊了一遍,也不知道老黑听见了没有,反正他一直都没回头,这让我担心忧郁了老半晌。直到吃中午饭的时候父亲拎着两个纸包进了门。
“你老黑大爷给你买的糖。”
父亲把那两个纸包在我头顶来回晃着说。
我高兴地立刻就忘了自己姓啥了,跳着就去抓那两个纸包,父亲却像逗猫一样在我跳起来的同时把那俩纸包迅速地向上提了提,我就扑了个空。掉到地上之后,我重新估算了下纸包的高度,毫不气馁的在脚上加足力气立刻向纸包发起了第二次冲击。
要不都说没事儿逗猫的人最讨厌了,父亲再次向上提了提纸包,我就又扑了个空。
我瘪了瘪嘴,欺负小孩的父亲比逗猫人更讨厌,更讨厌的是他一边在我眼前晃着那俩纸包还一边说:
“啊,这么多糖,吃了会生虫牙的,还是让我带走一包给你两个哥哥吃吧。”
我立刻懵了,这句话对我来说简直比晴天霹雳还要霹雳啊!对我来说考试不及格的消息都没父亲这句话来得凶残啊!爸你这是闹哪样啊!送出去的孩子就是泼出去的水了啊!爹不疼娘不爱小白菜地里黄了啊!爸你还能不能更讨厌点了啊!
在我还来不及做出是抱着俺爸的大腿痛哭流涕博同情还是直接破罐子破摔满地撒泼乱打滚儿的时候,父亲已经手一松,两个纸包统统都掉进了我的怀里。
“逗你的。”
父亲特欠揍地笑了起来。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已经没办法用合适的表情来配合我现在的心情了,只好抱着那俩来之不易的纸包仰头哇哇大哭起来。
“你看你,又把孩子逗哭了,真是!”
虎叔上来捶了父亲一拳,把我抱起来帮我擦着眼泪温声细语的开始哄我。
“老黑让你下午帮着他们去杀羊呢。”
父亲笑嘻嘻地说。
“哦。”
虎叔应着把我放到了炕上。
“中午你在这吃饭吧,我烧了疙瘩汤,”,他对父亲说。
“嗯,行啊。”
然后虎叔就去厨房端碗拿筷子了。
父亲这时候很不要脸地又朝我凑了过来。
“儿子,给爸吃一块糖行不?”
他笑嘻嘻地对我说。
我知道他是无聊的又在逗我,但还是把纸包往屁股底下藏了藏,同时朝他翻了一个自认为是世界上最大的大白眼。
父亲立刻笑得眼睛都没了。
这有那么好笑么?他也忒无聊了吧。
我忍不住朝他又翻了个世界上第二大的大白眼。
吃完饭收拾好东西,虎叔和父亲带着我就往熊叔那三间大瓦房去了。
到了地方,老黑正在屋子前给栓在柱子上的那只山羊喂新鲜的大白菜,一边喂还一边不停的唠叨着,我大概听出来他在说什么“一路走好”之类的话,他管大白菜叫“上路菜”,我觉着还挺稀罕的。
虎叔准备杀羊的时候让我进了屋,他一直不愿意让我看见太血腥的场面。
我进了屋,窗帘拉着屋里稍微有点暗,炉火烧得很旺,很暖和。炕上的棉被下打更的呼呼睡的正香。
我无聊地在地上来回转了几圈,脱鞋跳上炕,挨着更夫躺了下来。
我以前很少有机会和更夫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我对他印象更多的是冷冰冰的阴沉,是那种天生就属于黑夜的人。
现在沉沉熟睡的更夫没有了以往那种让我害怕的阴暗气息,他的脸比过去干净整洁了许多,气色也不错,有了些许红润的色泽。
他有一张典型东北老爷们的脸,嘴唇方阔厚实,下巴坚硬,两腮的胡茬有些白了,晚秋屋瓦上的白霜一样细密。
我发现他浓浓的眉毛里有一根特别长的寿眉,止不住手痒就上去伸手揪了揪,更夫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我揪醒了。他猛一睁开眼就和我来了个面照面的四目相对,俺俩同时被吓了一跳。
“原来是你啊。”
他困倦地眨了眨眼说。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掀开被子把我搂进了被窝。
“来和我一起睡一会儿吧。”
他含糊地咕哝着说。
他的胳膊搂着我一直没有松开,我也不太敢挣扎,一动不动的任他就这么搂着,他很快又打起了细细的鼾声。
我躺在他热烘烘厚实宽大的怀抱里,鼻子里闻到的都是陌生的气息,汗水,烟丝,薄荷,煤油,草料,牛群……我闻到了很多很多。
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并不难闻,只是陌生。
其中薄荷混着草料的味道我还十分喜欢。
我猜他的薄荷味应该来自牙膏,因为他喷在我脖子上的鼻息中薄荷味最浓,我很能分辨这种薄荷味儿是来自牙膏还是来自糖果。
我因为太长时间保持着一动不动姿势身体开始变得僵硬,看他在熟睡,我就活动了一下手脚,结果手就碰到了他柔软的肚子。
这让我想起来昨天看到过他光着大腚坐在炕上吸烟的情景。于是我很怀疑他现在也是在光着屁股睡觉,我把手朝下摸了摸,摸到了他肚子下面小裤衩上的松紧带,我对这个结果感到有些无聊,于是闭上眼睛,我也努力地睡了过去。
在一个陌生的大人怀里睡觉对我来说是个新奇的体验,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感觉一切都很陌生,这种陌生让我感到有些惊慌。
我在惊慌中爬了起来,看到更夫正坐在我旁边吸着烟,老黑正在炉子旁炖肉。父亲和虎叔坐在凳子上说闲话。
“虎叔。”
我赶紧叫了一声。
虎叔应着赶过来抱了抱我,这个怀抱我很熟悉,于是我从惊慌中安稳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屋外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俺家二哥的长嚎:
“爸——,你在哪呢——,咱家老母猪跳圈跑啦——,俺妈让你赶紧回家撵老母猪啊——”
“爸——,你在哪呢——,咱家老母猪跳圈跑啦——,俺妈让你赶紧回家撵老母猪啊——”
“爸——,你在哪呢——,咱家老母猪跳圈跑啦——,俺妈让你赶紧回家撵老母猪啊——”
“……”
他的声音由远到近嚎了一遍又一遍,父亲骂了一声,站起来开门出去了,虎叔也跟着去了。
“撵完猪赶紧回来吃羊肉啊——”
老黑大声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嗓子。
对于父亲和虎叔一声不响的把我扔下这事儿让我觉得有点惶恐,我有心想跟着他们一起走,却又被不断从锅里飘出的肉香勾住了脚。
老黑掀开炉子上铁锅的大锅盖搅了搅,然后从地上的筐里拿出一个青萝卜就开始削皮。
更夫扔掉烟屁股皱着眉看老黑在那忙活,等老黑把萝卜削好皮切成块,更夫终于忍不住说:
“那是要放进锅里的么?”
“嗯,萝卜能去掉羊肉的膻腥味儿。”
老黑笑着说。
“我不喜欢吃萝卜。”
更夫拧着眉头很发愁地说。
“那就不吃呗,这萝卜放锅里就是个配搭,有羊肉谁还吃它啊。”
老黑继续笑咪咪地说。
“不放不行么?我讨厌萝卜味儿。”
更夫小声嘟囔着,愁得眉心都皱出了一个“川”字。
“哈哈,行行,俺家老陈不喜欢我就不放,可不能让俺家老陈再发愁了,看你发愁那小模样俺心尖子都疼。老陈你都不喜欢吃啥都给我说说呗,以后我给你做饭心里也好有个底。”
老黑很爽朗地笑着说。
“不是那么回事儿,其实我一点都不挑嘴,可好养活了。除了萝卜,别的能吃的我啥都吃。”
更夫赶紧摆着手解释。
“没事儿没事儿,别说老陈你不吃萝卜,就算你跟大熊猫似的,除了竹子别的啥都不吃,我也会满世界跑着找来你喜欢的那个东西做给你吃。”
老黑很豪气地说。
更夫瞧着老黑那牛哄哄的样子愣怔了老半天才说:
“虽然我知道油嘴滑舌甜言蜜语的人大多是骗子,但你说的话我还是很喜欢听。”
更夫一说完,老黑脸上的那表情可就精彩啦,万花筒似的五光十色瞬息万变让人想抓都抓不住,最后留在他脸上的是个挺尴尬的笑容。
“老陈啊,天地良心啊,我真不是个骗子啊。老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知道现在说再多的漂亮话也白搭,老陈你就等着看吧,一直看到我死,你就会明白我这颗对你的心到底有多真。”
老黑又激动起来了。
“好好地说啥死不死的,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真心不真心那东西谁也看不到,都是虚话。但是最起码我知道现在你对我是挺好的,我觉得这就足够了,我就已经很感激你了。”
更夫很安静地说。
“说啥感激不感激的,咱俩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谁对谁好都是应该的。”
老黑又笑嘻嘻地说。
我忍着口水听他俩在那唠叨了老半天不当吃又不当喝的废话,终于等来了羊肉出锅的那一刻。
我和更夫在四方高桌子前对面坐好,一人面前放了一只大盘子,老黑就开始往我们的盘子里捞肉。捞进我盘子里的是块肥厚的后腿肉,而更夫盘子里的除了一大块羊肉还有四个圆肉团和一根细管子。老黑往他自己的盘子里也捞了三大块肉,然后挨着更夫坐下来说:
“不等他俩了,咱们先吃,反正肉多的是。”
于是我们就开动了。
“你也吃一个吧。”
更夫把一个圆肉团往老黑盘子里拨着说。
“我不用补。”
老黑伸手挡着说。
“都是男人,为啥你就不用补?赶紧吃吧。”
更夫瓮声瓮气地说。
老黑就很甜蜜地嘿嘿笑了起来。
更夫吃完三个圆肉团,用筷子夹起那个细管子端详了一会说:
“只有这么细么?”
老黑噗嗤就笑了。
他往更夫下身瞄了瞄说:
“是跟你的差远了。”
然后俩人对望了一小会儿,更夫用探究的眼神看着老黑说:
“你是不是又想摸了?”
“啊?没有啊。”
老黑特无辜地说。
“想摸你就摸吧。”
更夫把身子往后撤了撤,让身子和桌子之间空出了一点距离。
老黑脸上就满是犯难的神情。
“摸吧。”
更夫用明亮的眼神鼓励地看着老黑说。
老黑脸上的神情就变得迷糊了,他很听话地把手在桌子底下伸了过去。
我一边啃肉一边看他们之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互动,我不太清楚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至少在桌子上面他们恢复了正常,更夫开始吃那根细管子,老黑一只手在桌子上面用筷子夹着羊肉在啃。
然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大家继续在桌子上啃肉。
但是更夫吃肉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好像极力在忍耐着什么。过了好一会他突然握紧拳头吼着:
“快停下!”
老黑的身子一下僵住了,僵了一小会儿,然后他神色复杂地小声说:
“你好像喊晚了。”
更夫闭着眼睛,使劲握着拳头身子抖了几抖,然后他睁开眼满脸通红地望着老黑。
“没事儿没事儿,我去拿毛巾。”
老黑用拿筷子那只手拍了拍更夫的背说。
“一会你再换条裤子吧,干净的都在炕头放着呢。”
老黑又说。
更夫一言不发脸红脖子粗地把头闷了下去。
我继续大口大口地啃着羊肉,老黑今天炖的肉真香。